射箭和倒油，不是同一類技術

歐陽修寫的《賣油翁》，因為入選七年級語文課本而廣為人知。在學此文時，總有孩子對其中的人物形象分析頗有微詞。

按照教參的分析，文中的賣油翁是正面人物形象，是“一位大隱於市的民間高手，練就一手倒油的好功夫，還十分會講道理，用一個小絕活，一個巧妙的類比，一句深入淺出的話，便教心高氣傲的陳堯諮怒氣頓消，心悅誠服。”陳堯諮則是個負面形象，“恃才傲物、驕矜暴躁”。

但有的孩子就問了：“怎麼覺得賣油翁也是傲得不得了？”孩子的疑問其實很有道理。課文不長，先錄下來，便於對照分析。

陳康肅公堯諮善射，當世無雙

，公亦以此自矜。嘗射於家圃，有賣油翁釋擔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康肅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無他，

但手熟爾。”康肅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溼。因曰：“我亦無他，唯手熟爾。”康肅笑而遣之。

康肅在家圃射箭，本沒有賣油翁什麼事兒，他卻“釋擔而立”，這是賣油的生意都不做了，特意放下擔子來看熱鬧。卻“睨之”，這是怎麼個看法？“睨”就是斜著眼看，有輕視的意思，比如“睥睨”，就表示傲視或厭惡。他還沒看康肅的箭射得怎麼樣呢，先就是這個態度，傲不傲？

然後康肅一通箭射下來，十中八九，這已經很厲害了，是“當世無雙”之技，結果賣油翁又給了“但微頷之”的表情。但：只，不過。本來微微點頭也是讚許，卻加了個“但”，這個讚許就有“傲”的意思：還行吧，也就那樣，沒什麼了不起。這是存心激怒他人的表情，當然賣油翁不見得是存心，也許就是傲。

康肅果然被賣油翁的表情包吸引過來，強壓怒氣連問了兩句，那分明就是：你這表情什麼意思？昂，什麼意思？結果賣油翁來一句：“無他，但手熟爾。”爾：罷了。彷彿可以聽見這個語氣裡都帶著鼻子哼哼，很是不屑一顧。傲，的確傲。

康肅自然是要憤怒的，一般人都會被激怒。想一想，我天下無雙在自家場子裡耍把式，你一圍觀者直接表示不屑，這不是挑釁嘛！賣油翁一看對方生氣了，也是毫不猶豫直接亮出殺手鐧：“以我酌油知之。”顯然，他有高超的倒油技術，且這技術是透過大量練習，練到手熟的結果。但問題也在這裡，你有一項牛技，就以為通了天下之技？咋就什麼有底氣呢？太傲了。

此文中講熟能生巧的道理，自然是成立的，賣油翁以實際操作和自身經驗論證了這個道理。但透過倒油技術總結出的道理，不見得能解釋射箭技術，兩者並不是一類的。把油倒進葫蘆，把箭射中靶，後者要困難得多吧，至少拉弓的那一把力氣，不是手熟就能練成的。康肅“笑而遣之”，照教參的理解就是心服口服了，然而文中除了“笑而遣之”四個字，無多一言交待康肅的服氣，或許這四個字只是表明了康肅的大度大智也未可知：不跟一個賣油的一般見識，所謂夏蟲不可以語冰，這賣油翁年紀大了，又固守經驗，且隨他去吧。

老漢倒油倒了一輩子，還能不知個理兒？

這篇文章最後其實還有一句話：

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

不知何故，選入七年級語文課本時被刪掉了，可能認為這篇文章只是在講“熟能生巧”的道理。後面刪掉的這句話，看起來像是一個反問句式，好像在說，這與莊子所說的解牛斫輪者是一樣的，都是熟能生巧。如果這樣理解，結尾一句的確是多餘的。

然而其實並不一樣。

庖丁解牛，出自《莊子·養生主》，說解牛的事兒，得養生的理。並非停留在熟能生巧的表面，按庖丁的解釋，是“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探究事物的規律，已經超過了對宰牛技術的追求。養生顯然也是需要按照身體的規律來，強扭規律就不叫養生，叫折壽更恰當。

輪扁斫輪，出自《莊子·天道》，說做輪子的事兒，得“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的理，也不是停留在熟能生巧的表面。照輪扁的說法，七十歲了還得自己親自做車輪，就是因為心中感知的規律和手上的火候，有些是沒法說出來的，不是手熟就可以的。是以類比古人寫的書，能寫出來的，只是“糟粕”，聖賢們內心感悟到的奇妙，根本沒法用筆寫出來。

因此，文尾多問一句：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並不是多餘一問，而是真的在問：這個賣油翁與庖丁輪扁有什麼不一樣呢？當然不一樣，人家都是越過了熟能生巧的技術表層，深入了規律探究，而賣油翁呢？“唯手熟爾”。這樣一個恃小技而鄙大智的人，怎麼可能會接受自身經驗之外的東西呢？康肅只能“笑而遣之”罷了。

懷雄才偉略而想歸田園居，必是無奈啊

還可以再往前探究一層。《賣油翁》出自歐陽修的《歸田錄》，透過《歸田錄》的自序可以看出，所謂“歸田”，其實就是辭官不幹，歸居田園。為啥要辭官呢？

歐陽修這個人文采甚高，卻一生不順，參加科舉考試，17歲落榜，20歲再落榜，靠北宋大臣胥偃保舉，才撈個機會考上個監元，加入了公務員隊伍，後來就成了胥偃的女婿。但他鋒芒過露，甚至因此在殿試中失去了奪魁機會。他脾氣也倔，做推官時直懟上司，做主考官時發明“試官刷”一詞來直懟“太學體”。

《賣油翁》中的陳康肅身上分明有歐陽修自己的影子。資料顯示，此文寫於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那時歐陽修遭飛語中傷，自請外任，已生歸居田園之心。才華橫溢又耿直淳樸，得罪人是分分鐘的事，遭流言蜚語也是命中註定，身處朝廷大池塘，個人才華再大，也不過是一條偶爾掀浪的魚，不“笑而遣之”，還能怎樣？

話講回來，即使文中的賣油翁是個負面形象，就不可以肯定他說的道理了嗎？傲也不是壞，即使賣油翁目光短淺、自負爆棚，他講的“熟能生巧”也是有道理的。只不過在此基礎上，還能再看出一層：一個人如果只侷限於自己的“熟技”表層，就會固步自封、自以為是，說不定成了個井底之蛙，還自鳴得意呢。這樣引導學生去探究，是不是更好呢？

中考議論文高分寫作完整教程實戰，30套哲理思辨術，保高分衝滿分

王小弘說教育

購買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