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春城晚報

舊事

我的貧寒與驕傲

□ 張國營

看《人世間》，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北方農村，“窮”是一個特徵，也像一種命運，只是在大家普遍不富裕的環境裡，我們這些半大孩子還對這樣的特徵和命運毫無感觸，更不知道這會意味著什麼。

把“窮”字塞到我意識裡是在初中。東北農村冬季只吃兩頓飯，不存在午飯，學校只是在第四節下課時將休息時間延長十分鐘，讓學生吃吃零食。有一天，不知道怎麼回事，班主任提起吃零食這件事，大概是想說我們有多幸福，他們那個時代連飯都吃不上，更別說零食了。然後他問：“有沒有第四節下課不吃零食的？”站起來的只有我和一個女生。班主任問了我一句“你家是不是可窮了”，我當時沒反應過來，但還是強作笑顏地說“還可以吧”。這件事也就過去了，但我心裡總覺得闖入了一點東西，是我從前壓根沒覺察的東西。

冬天的中午不吃零食，在我看來本是天經地義的，因為只要再熬兩節課就可以回家吃飯了，根本不必花錢中途填肚子。我不吃不是因為我不餓，只是覺得這點餓不算什麼，也從沒想過要跟父母要錢買零食。但當“窮”的字眼闖入之後，我開始明白，我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不起，別人吃有時也不是因為他們餓，而是人家吃得起。

這讓我感覺不自在，因為不只是感覺到窮，更感受到了差距。好在當時各家的水平都差不多，差距也不明顯，貧寒的野草並未在心裡瘋長。

直到上了高中。高中是全縣同齡人的大集合，範圍大了，家庭各式各樣，貧富差距就明顯了，我的敏感在此派上了用場，初中時蟄伏的野草開始野蠻地生長起來。我發現，一個宿舍裡，人家都是用皮箱裝著衣服，只有我用的是一塊老式的白土布；人家的床底下襬著的都是買來的鞋子，只有我的床底下放著清一色的自家做的布鞋。目之所及，學校只有我和另外一個男同學穿布鞋，雖然母親把布鞋做得很舒服，但我穿在腳上總是很難受。我羨慕那些買鞋子穿的人，也羨慕那個同樣穿布鞋但很從容的男同學。後來，終於有機會得到一雙別人穿過的旅遊鞋，我穿上就不願意脫了。冬天已經很冷了，我還是穿著這雙用來秋天穿的二手旅遊鞋，踩著雪渣上課和下課。

野草已經覆蓋了我的自尊，結出的是自卑的果實，但包裹在外的是驕傲的皮相。我成績跟不上了，就拼命讀課外書，以豐富的閱讀量讓人家高看我一眼。只是那種現實的差距總覺得無法彌補，所以我一直處於苦悶自閉狀態，沒什麼朋友，也不願結交別人，覺得自己不配，也覺得他們不配。

如此，我的人際關係就緊張了，經常和一些同學鬧矛盾，對人家橫挑鼻子豎挑眼，分不清是看不慣還是看不起，有一次還差點到操場單挑。現在想來，大抵是自卑作祟，我的嫉妒心灌溉了驕傲感，讓我變得渾身是刺，逢富就扎。直到後來結交了一些很好的朋友，自己才漸漸融入更大的生活圈，才將鋒芒收起，但刺還是存在著。

大學時，我和一個食堂老闆發生口角，本來各自有錯，只要我說句軟話就得了，但我被他的眼神給激怒了，總覺得他是在針對我的土布襯衫和土布鞋的打扮，是在欺負我沒錢。所以我一開口就是“你們這些有錢人啊”，口氣裡充滿了仇視。這時他的小夥計已經圍了一圈，再吵下去我沒好果子吃，但我已經被自卑和驕傲混雜的情緒衝昏了頭腦，什麼都不顧，哪怕血濺當場都行。

好在那位老闆忍讓，讓大家各自散了，對我也沒有出過一句惡言。真是慚愧，我自己玻璃心，反倒將別人想成惡人，因貧寒而生長的野草和刺頭並不美好，我的行徑和無賴沒有差別了。

這次事件之後，我開始有了反思，雖然一直沒去向那位老闆道歉，但心中一直好生感激他。因為和他的一場爭執，我認識到了自己的醜陋。所有的自卑和驕傲都是我自己生造出來的，很多人是以平常心待我，我卻以玻璃心待人，對人對己都無半點溫暖，實在是愚蠢至極、慚愧至極。

後來讀王小妮一篇《貧寒的力量》的文章，讓我心有慼慼焉，文章裡說的與我過往的經歷和心境如此相似。雖然我至今也不算告別貧寒，但那股因貧寒而生的自卑和驕傲已經不復存在，野草已鋤、刺頭已拔，我願做一個更加溫暖的人。

釋出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