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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百慎交綏是什麼意思?凡百慎交綏一詞的歷史典故是什麼?

杜甫作於代宗大曆初年的《夔府書懷四十韻》,抒寫詩人客居夔州時的思想情感。末聯有云:“南宮載勳業,凡百慎交綏。”南宮,典出《後漢書·馬武傳》,稱:“永平中,顯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圖畫二十八將於南宮雲臺。……故依其本弟系之篇末,以志功臣之次云爾。”凡百,《詩經·小雅·雨無正》:“凡百君子,各敬爾身,胡不相畏,不畏於天。”對於其中“凡百慎交綏”一句的意蘊,歷來注家多有著較為一致的解釋,即認為詩人在此規勸諸將領:若要建功立業、影象南宮,就要堅定意志,勇敢善戰,不可輕言退兵。詩人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是否如此?如果是,理由何在?如果不是,那意思又是什麼?誤解是怎樣造成的?杜甫詩歌經過一千多年的流傳,大多已成為名篇,除了杜詩本身所具有的高度思想性與藝術性之外,歷代注家、批評家的闡釋也起了很大作用,古今注家對杜詩的正確訓解與詮釋,不僅引導讀者對杜詩詩意有了深入的理解,而且能夠幫助讀者進一步把握詩人的創作心態、情感與思想。“凡百慎交綏”一句是我們整體把握杜甫此詩旨意以及詩人思想傾向的關鍵,因此,對其意義的正確詮解就顯得至為重要。本文不揣淺陋,在梳理前人成果的基礎上,試對此詩句做一些討論索解。

一、諸注家對“

凡百慎交綏”

的普遍認識

關於杜詩“凡百慎交綏”一句的闡釋,宋郭知達《九家集註杜詩》注云:

《左傳 文十二年》:晉人秦人出戰,交綏。杜預注云:司馬法曰:逐奔不遠,則難誘;從綏不及,則難陷。然則古名退軍為綏。秦、晉志未能堅戰,短兵未致,爭而兩退,故曰交綏。今公意蓋言欲載勳業於南宮者,則無使志之不堅,猶戰者之交綏焉。

郭知達據《左傳》杜預《春秋左傳集解》認為“凡百慎交綏”是規誡諸將謹慎退兵的意思。黃鶴《補註杜詩》雲:

洙曰:《左傳》交綏而退。蘇曰:此兩句深戒大臣及諸將,欲功成影象當以交綏為慎,勿使其志之不堅而後可也。……綏,乃車綏,“慎交綏”,當以兵為可戒。

黃鶴引王洙與偽蘇注的說法認為“慎交綏”即慎退兵的意思。清盧元昌也持同樣的觀點,其《杜詩闡》注曰:

今日大臣諸將,欲成功影象,當各堅其志,勿學秦、晉之戰交綏而退可也。

清初王嗣奭《杜臆》舉《左傳》事例分析雲:

歸重於“慎交綏”,蓋隱語也。《左傳》:秦、晉出戰,交綏。注謂不相爭而兩退也。兩退者,秦之謀也。秦兵將遁,詐使行人請明日相見;臾駢知之,欲薄諸河,竟沮於趙穿以致失事,由秦人用士會之謀也。想爾時當事之人,有好勇而狂如趙穿,而又有我之叛人為賊謀如士會者。故微言之,待人之自悟也。

錢謙益《錢注杜詩》也注曰:

交綏:《左傳》注:古名退軍為綏。秦、晉志未能堅戰,短兵未至,爭而兩退,故曰交綏。疏:舊說:綏,部也。又,綏訓為安,兵書務在進取,恥言其退,以安行即為大罪,故以綏為名。李衛公曰:綏,六轡總也。謂軍不戰,但交綏而退,猶雲交馬而還也。東萊注:此兩句深戒大臣及諸將,欲功成影象,當以交綏為慎,勿輕使志之不堅而後可也。

錢謙益因呂祖謙箋也以為杜甫在此規勸諸將若欲功成影象,勿喪失鬥志輕言退兵。仇兆鰲《杜詩詳註》引朱鶴齡《輯注杜工部詩集》曰:

朱注:……前曰:“總戎存大體”,惜其遺患於諸鎮;此曰“凡百慎交綏”,冀其敵愾於外夷。耕釣資身,蒸暖隨地。哀粲,傷世亂。泣尼,悲道窮。適越遊睢,復想東行也。延桂對景,逐葵念君,因思大庭之治,以銷京觀。奈伏枕 江,惟哀歌獨嘆而已。南宮事業,望之當事大臣,勿謂交綏而退可也。當時吐蕃陷京,諸將袖手坐觀,故有交綏之嘆。

以為杜甫以吐蕃陷京、代宗出逃為戒,說明此時用兵的重要性與必要性。楊倫《杜詩鏡銓》詮釋更為詳細,曰:

交綏,《左傳》晉人、秦人岀戰交綏。注:古名退軍為綏。秦晉志未能堅戰,短兵未致,爭而兩退,故曰交綏。李衛公曰:綏,六轡總也。交綏而退,猶雲交馬而還。黃曰:二句深戒大臣及諸將,功成影象,當以交綏為慎,勿使志之不堅而後可也。當時吐蕃陷京,官吏奔散,諸鎮不赴援,故特言之。公詩“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要路”、“思捐軀”即此意。

楊倫認為吐蕃陷京,諸鎮不赴援,致使代宗幸陝,杜甫此時仍為君王擔憂,故規誡諸將勿輕言退兵,與杜甫其他詩中“早據要路”“思捐軀”之類所表達意思異曲同工。

我們再來看今人的解釋。蕭滌非、張忠綱等《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五引趙次公《杜詩先後解》、王嗣奭《杜臆》等注本也以“慎交綏”作慎退兵解,並引何焯語“雖叛逆如懷恩,亦始於觀望,持兩端,遂貽國家無窮之禍耳。故末以交綏戒之”。謝思煒《杜甫集校注》卷十五引《詩經》之《小雅 雨無正》、《左傳》杜預注、《趙次公先後解》及仇兆鰲注,也認為“凡百慎交綏”是規勸諸將不要輕易退兵的意思。另有一些前輩學者在其論著中也基本沿襲古人之說持有類似觀點,如鄭文認為《夔府書懷四十韻》:“‘賞月’八句,述己傾陽之心仍舊,而望在位者之立功。可見詩人效忠唐室,與《奉先詠懷》之詩相同。”曹慕樊解釋此聯說:“交綏,語出《左氏·文十二年》傳文。交綏即交麾,《孫子·軍爭篇》‘交和而舍’。交和,亦即交綏,義為交鋒。詩說雖當定亂,但戰是危事,必須謹慎。凡百,加重語氣,意是百事之中,首當謹慎。蓋潼關之覆軍,陳陶之敗績,相州之潰散,教訓至痛,所以末句鄭重致意。”並在《杜注瑣談》中推闡此詩大意說:“當時的情況是有在分裂中亡國的危險,而不是偃武修文的問題。所以本詩(《夔府書懷》)的結語是‘南宮載勳業,凡百慎交綏!’對用兵下一個‘慎’字,可見詩人並不是無條件的非戰的。”

以上對此詩“凡百慎交綏”一句的註解,皆先據杜預《春秋左傳集解》詮釋“交綏”為退兵之意,然後進一步認為杜甫乃以此句警戒當時大臣要勇於作戰,為國立功,為己揚名。要想搞清楚杜詩此句的準確意蘊,首先要對“交綏”一詞的訓釋做出分析。

二、“交綏”實有交戰之意

按,“交綏”一詞,出於《左傳·文公十二年》,此篇載秦晉交戰:“十二月戊午,秦軍掩晉上軍。趙穿追之,不及。反,怒曰:‘裹糧坐甲,固敵是求。敵至不擊,將何俟焉?’軍吏曰:‘將有待也。’穿曰:‘我不知謀,將獨出。’乃以其屬出。宣子曰:‘秦獲穿也,獲一卿矣。秦以勝歸,我何以報?’乃皆出戰,交綏。”西晉杜預《春秋左傳集解》注“交綏”曰:

司馬法曰:“逐奔不遠,從綏不及。逐奔不遠,則難誘;從綏不及,則難陷。”然則古名退軍為“綏”。秦、晉志未能堅戰,短兵未至,爭而兩退,故曰“交綏”。

唐代孔穎達疏雲:

魏武全引《司馬法》雲“將軍死綏”,舊說綏,卻也。言軍卻,將當死。綏必是退軍之名。綏訓為安,蓋兵書務在進取,恥言其退,以安行即為大罪,故以綏為名焉。

杜注孔疏皆以交綏為“兩退”之意。清杭世駿《訂訛類編》卷一《交綏》注也相沿這種說法,甚至做出辨析:“《左·文公十二年傳》:‘乃皆岀戰,交綏。’據杜注:古名退軍為綏,秦、晉志未能堅戰,爭而兩退,故曰交綏。《正義》訓綏為安。今以上言出戰,遂以交綏為交戰,或作奏凱解,倶與出處背矣。”杭世駿認為若將“交綏”解釋為交戰,是與原意不合。清俞樾《群經平議》亦云:“‘綏’與‘退’古同聲,交綏即是交退,乃古文同聲假借之常例。”當代史學家呂思勉在其《讀史札記》中也說:“交綏,乃不戰而退。而世以為戰無勝負之稱,誤矣。”可見,古今一些注家、史家均認為“交綏”乃是退兵的意思。

在古文獻中,對於“交綏”一詞還有另一種解釋,即車綏相交的意思,也即交戰、攻伐之意。根據有學者的考證,上引《左傳·文公十二年》此段中,“乃皆出”,意思是全體戰士均出陣。“戰,交綏”,戰,動詞。交,動詞,相交。綏,名詞。《說文解字》:“綏,車中把也。”宋徐鍇注曰:“禮,升車必正立執綏,所時安也。”《左傳·哀公二年》:“子良授大子綏而乘之。”綏,即是指手援之以登車的繩索。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即雲:“綏,挽以上車之索。”則“戰,交綏”的意思是說兩軍交戰,短兵相接,就連牽戰車的引繩都糾結在了一起。換種說法,就是兩軍戰鬥至於交綏狀態。屈原《國殤》中有“車錯轂兮短兵接”的句子,即是描寫兩軍激戰時的膠著狀態。據筆者查考,古代文獻中言交綏為交戰、攻伐的例子有不少,如下:

北齊盧思道《為北齊檄陳文》:“呂梁之役,貫盈惡稔,曾未交綏。雲卷霧徹,組練塞垣。”

唐杜牧《為中書門下請追尊號表》:“健兵倅馬,不可當鋒。雖李廣材能,充國沉勇,但能閉壘,豈敢交綏。”

宋陳師道《贈趙奉議》:“舊好無新功,終年此交綏。未須堅百戰,當即建降旗。”

宋劉克莊《題蔡烓主簿詩卷》:“君豪頻挑戰,吾老怯交綏。”

宋何夢桂《文山詩序》:“古今死節,惟以二顏、張、許為稱首;然兩軍交綏,不勝即死,無可擬議者。”

清貝青喬《咄咄吟》:“帳外交綏半生死,帳中早賀大功成。”

另外,古代史書當中,交綏即交戰之意的例子更多,如:

《梁書·武帝本紀》:“公冶兵外討,卷甲長鶩,接距交綏,電激風掃,催堅覆銳……。”這裡“接距交綏”是形容短兵相接的激戰場面。

《金史·移剌蒲阿傳》:“北兵忽來突,兩省軍迎擊,交綏之際,北兵以百騎邀輜重而去,金兵幾不成列……。”此處“交綏之際”,即交戰之際。

《續後漢書》卷八十四《曆象志》:“月二十日,兩軍交綏,客主俱敗,五指則守而不攻,陳而不戰。”

《清史稿·羅澤南傳》:“初戰,賊二萬出十字街,林翼與交綏,數卻數進。”又《清史稿·越南傳》:“法使既藉端廢約,帝令關外整軍嚴防,若彼竟求犯,即與交綏。”

後三處“交綏”,也均為交戰的意思。查檢《漢語大詞典》,關於“交綏”一詞,其實是有兩種解釋:一是謂敵對雙方軍隊剛接觸即各自撤退。《左傳·文公十二年》:“秦以勝歸,我何以報,乃皆出戰,交綏。”杜預注:“古名退軍為綏。秦晉志未能堅戰,短兵未至爭而兩退,故曰交綏。”焦贛《易林·需之同人》:“兩矛相刺,勇力鈞敵。交綏結和,不破不缺。”二是交戰。《梁書·武帝紀上》:“接距交綏,電激風掃。”杜甫《夔府書懷四十韻》:“南宮載勳業,凡百慎交綏。”其第二項釋義“交戰”所舉即為《夔府書懷》詩。可見,“交綏”實際不僅有如杜預所訓“退兵”之意,也有交戰、攻伐的意思,歷代注家、學者對《左傳》此段的訓釋顯然是過於片面絕對了。

三、“凡百慎交綏”的準確意義

根據以上對“交綏”一詞意義的考察,筆者以為杜甫《夔府書懷四十韻》中“凡百慎交綏”一句,其意思恰恰與前述注家的詮釋相反,其準確旨意不是慎退兵,而是慎交兵。理由何在?

鑑於國家混戰已久,詩人在此“痛當時以用兵而重斂,致民窮盜起,貽害無極”,警戒諸將領需謹慎用兵。細讀杜甫這首作於代宗大曆元年(766)秋天的《夔府書懷四十韻》,其所表達的詩意正是如此。全詩云:

昔罷河西尉,初興薊北師。不才名位晚,敢恨省郎遲?扈聖崆峒日,端居灩澦時。萍流仍汲引,樗散尚恩慈。遂阻雲臺宿,常懷《湛露》詩。翠華森遠矣,白首颯悽其。拙被林泉滯,生逢《酒賦》欺。文園終寂寞,漢閣自磷緇。病隔君臣議,慚紆德澤私。揚鑣驚主辱,拔劍撥年衰。社稷經綸地,風雲際會期。血流紛在眼,涕灑亂交頤。四瀆樓船泛,中原鼓角悲。賊壕連白翟,戰瓦落丹墀。先帝嚴靈寢,宗臣切受遺。恆山猶突騎,遼海競張旗。田父嗟膠漆,行人避蒺藜。總戎存大體,降將飾卑詞。楚貢何年絕,堯封舊俗疑。長吁翻北寇,一望卷西夷。不必陪玄圃,超然待具茨。兇兵鑄農器,講殿辟書帷。廟算高難測,天憂實在茲。形容真潦倒,答效莫支援。使者分王命,群公各典司。恐乖均賦斂,不似問瘡痍。萬里煩供給,孤城最怨思。綠林寧小患?雲夢欲難追。即事須嘗膽,蒼生可察眉。議堂猶集鳳,正觀是元龜。處處喧飛檄,家家急競錐。蕭車安不定,蜀使下何之?釣瀨疏墳籍,耕巖進弈棋。地蒸餘破扇,冬暖更纖絺。豺遘哀登楚,麟傷泣象尼。衣冠迷適越,藻繪憶遊睢。賞月延秋桂,傾陽逐露葵。大庭終反樸,京觀且殭屍。高枕虛眠晝,哀歌欲和誰?南宮載勳業,凡百慎交綏。

詩人首先敘寫安史亂中自己的遭際,次言肅宗之亂、代宗之亂,“血流紛在眼”至“戰瓦落丹墀”,“恆山猶突騎”至“行人避蒺藜”等句,描寫藩鎮用兵擅權,軍閥內亂,回紇、吐蕃入侵,連年戰亂,百姓苦於兵革,遍處民不聊生的景象。“在楚薊,則鎮將不恭。在西北,則外夷交訌,皆因總戎失策所致。四瀆中原,言遍地皆兵。白翟丹墀,言京輔旋破”。“豺遘哀登楚,麟傷泣象尼”,“豺遘”出王粲詩:“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極寫國家因各種戰爭造成的混亂與危像。“雲夢欲難追”句,錢謙益箋曰:“代宗即位,復授來瑱襄州節度,潛令裴茙圖之。茙兵為瑱所敗,瑱入朝謝罪,誣構賜死。僕固懷恩上書自訟,有曰:來瑱受誅,朝廷不示其罪,諸道節度,誰不疑懼?近聞詔追數人,盡皆不至,實畏中官讒口,虛受陛下誅夷。範志誠亦曰:公信其甘言,入則為來瑱,不復還矣。代宗以詐殺瑱,而藩鎮皆貳。”有些內戰禍端的根本就來自於朝廷本身。杜甫在詩中轉而感傷夔州之民困,後又感嘆兇兵未息而軍賦日繁,深以百姓苦難為憂。因全詩“敘喪亂之始終,哀行藏之無據”,因此,尾聯以謹慎用兵、儘早消弭兵災規諫諸節度大臣乃至在位者。如前所舉,楊倫認為交綏意即退兵,因“當時吐蕃陷京,官吏奔散,諸鎮不赴援,故特言之,公詩‘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要路’、‘思捐軀’即此意”。分析此話,不難發現,楊倫完全是站在杜甫“忠君”立場去看問題,因此推想詩人是戰爭的積極擁護者,其實,杜甫始終是從國家與百姓為出發點建立其思想感情的,他的“忠君”實質是憂國憂民。如果說中青年時期的杜甫想“致君堯舜上”“早登要路津”,而離開成都寓居夔州的杜甫已是 “世事已黃髮,殘生隨白鷗”(《去蜀》),他對做官為統治者服務早已無所留戀,他此時更多關注的是國家的興亡與百姓的生存狀態。

雖然如前所述,歷代大多杜詩注家解“凡百慎交綏”皆持“慎退兵”之意,但筆者仔細考查古代杜詩注本,發現其實並非沒有持“慎交戰”之論者,宋代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卷三十二即注曰:“綏,乃車綏也。深戒諸將如欲論功繪像,當以交綏為戒,毋使名之不立也。”意思說得還不甚明白清晰,但至少他解釋“綏”為車綏是正確的。清代張溍在《讀書堂杜工部詩文集》中進一步說:“末戒諸臣慎於用兵。”又箋曰:“三軍出戰交綏。末戒大臣欲成功,當以交綏為慎。時恆山、遼海賊未平,故囑其慎戰。”意思是說杜甫此句警戒諸將謹慎交戰,即不要以相互攻伐為榮,更不要以建立軍功為傲,明確表明杜甫的反戰立場。朝鮮李植注《夔府書懷四十韻》,解說更為明白:“此篇以己出處用舍間雜時事而言之,傷時危亂而不能救也。語雖相雜,意實相貫,讀者宜詳考。言我則無事矣,凡百有功之人,既畫像於雲臺,當慎於與敵交綏也。” “凡百有功之人,既畫像於雲臺,當慎於與敵交綏也”,這個解釋可謂恰切。今人成善楷進一步箋釋說:

今按“交綏”見《左·文十二年傳》,原來是兩軍剛一接觸便各自撤退的意思,但後來用為交戰的意思。盧思道《為隋檄陳文》“呂梁之役,貫盈惡稔,曾未交綏,雲卷霧徹”。“曾未交綏”,就是未曾交鋒、交戰。杜詩“凡百慎交綏”,用的是“交綏”的後起義。是忠告當時擁兵節鎮,慎勿輕開戰端的意思。這和上面夔州民困,而兇兵未息,軍賦日煩,切望反大庭、埋積骴的思想完全相通。

“忠告當時擁兵節鎮,慎勿輕開戰端”,這個解釋揭示出此詩的大意,並完全切中了杜甫的創作初衷。其實,以上這類詮釋與杜甫一向的非戰思想有著一脈相承的聯絡。

四、杜甫“不尚武”的非戰思想

眾所周知,杜甫對安、史發動叛亂深惡痛絕,但他向來反對勞民傷財的攻伐戰爭,他嚴厲批評當朝統治者的窮兵黷武,並哀傷各種戰爭帶給百姓的沉重苦難,其《兵車行》《前出塞九首》《後出塞五首》、“三吏三別”、《征夫》《閣夜》等均是反思戰爭的代表性作品。杜甫敘寫非戰的詩句在杜詩中俯拾即是,如:

垂老惡聞戰鼓悲,急觴為緩憂心搗(《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

且將款曲終今夕,休語艱難尚酣戰(《湖城東遇孟雲卿復歸劉顥宅宿宴飲散因為醉歌》)。

歲暮遠為客,邊隅還用兵(《歲暮》)。

思見農器陳,何當甲兵休(《晦日尋崔戢李封》)。

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羌村三首·其三》)。

安得壯士挽天河,盡洗甲兵長不用(《洗兵馬》)。

故老行嘆息,今人尚開邊;老弱哭道路,願聞甲兵休(《遣興三首》)。

戰場冤魂每夜哭,空令野營猛士悲(《去秋行》)。

干戈兵革鬥未止,鳳凰麒麟安在哉(《又觀打魚》)。

國步猶艱難,兵革未衰息。萬方哀嗷嗷,十載供軍食(《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

嗚呼戰伐久,荊棘暗長原(《園官送菜》)。

戰伐何當解,歸帆阻清沔(《八哀詩·故秘書少監武功蘇公源明》)。

天地軍麾滿,山河戰角悲(《遣興》)。

烽舉新酣戰,啼垂舊血痕(《得弟訊息二首》)。

但添新戰骨,不返舊徵魂(《東樓》)。

將帥蒙恩澤,兵戈有歲年;白骨新交戰,雲臺舊拓邊;慎勿吞青海,無勞問越裳。大君先息戰,歸馬華山陽(《有感五首》)。

戰伐乾坤破,瘡痍府庫貧(《送陵州路使君赴任》)。

軍旅西征僻,風塵戰伐多(《懷錦水居止二首》)。

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宿江邊閣》)。

野哭幾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閣夜》)。

戰伐何由定,哀傷不在茲(《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

安得務農息戰鬥,普天無吏橫索錢(《晝夢》)。

像這樣反映杜甫反戰、非戰情緒的詩句在杜詩中比比皆是,不勝列舉。王嗣奭認為《前出塞九首》:“是公藉以自抒所蘊。讀其詩而思親之孝,敵愾之勇,恤士之仁,制勝之略,不尚武,不矜功,不諱窮,豪傑聖賢兼而有之。”“不尚武,不矜功”,其實就反映了杜甫對待戰爭的一貫態度。

據新舊《唐書》之《肅宗紀》與《代宗紀》,從安史之亂髮生到大曆初年的十年間,政局動盪,內有程元振、魚朝恩、元載之流把持朝政,外有河北藩鎮割據一方。無論黃河流域還是長江流域,大小戰爭不斷,有平定安史的戰鬥,有蜀中、夔州軍閥間的混戰,有吐蕃對西南與西北地區的侵擾,等等。僅代宗在位前期就發生瞭如下重要戰事:

寶應元年(762),三月,党項、奴刺寇梁州。七月,劍南西川節度使徐知道反。八月,台州民袁晁反,連陷浙東等地。吐蕃陷臨、洮、秦、成、渭等州。

寶應二年(763),三月,襄州兵馬使梁崇義殺大將李昭,據城自固。四月,河南副元帥李光弼奏生擒袁晁,浙東州縣盡平。

廣德元年(763),七月,吐蕃盡取河、隴之地。九月,吐蕃寇涇州。十月,吐蕃犯京畿,寇奉天、武功、盩厔等縣。代宗出幸陝州,吐蕃入京師。十二月,宦官廣州市舶使呂太一矯詔募兵為亂。十二月,郭子儀收復京師,駕還長安。吐蕃陷松、維、保三州及雲山新築二城,西川節度使高適不能救。

廣德二年(764),九月,嚴武破吐蕃七萬眾,拔當狗城。十月,收吐蕃鹽井城。僕固懷恩誘吐蕃、回紇入寇。十一月,吐蕃軍潰。

永泰元年(765),十月,成都尹郭英乂為兵馬使崔旰所殺,邛州牙將柏茂琳、瀘州楊子琳、劍南李昌夔,皆起兵討旰。蜀中大亂。

永泰二年(766),三月,山南西道節度使張獻誠與茂州刺史崔旰戰於梓州。

大曆元年(766),正月,同華節度使周智光反,殺陝州監軍張志斌及朝廷安撫使。前虢州刺史龐充據華州謀叛。

大曆二年(767)春,關內、河東副元帥郭子儀治兵討周智光。

連年戰亂,無論是朝廷平叛、軍閥混戰,還是吐蕃入侵,對諸將領而言是建功立業,名垂青史,但對百姓對國家而言,都意味著遭受塗炭,瘡痍滿目。此外,還有“傾天下之貨,竭天下之谷”的養兵費用,致使百姓負擔沉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正如獨孤及在上代宗的《諫表》中所陳述:“師興不息十年矣。百姓之生產,空於杼軸。擁兵者第館亙街陌,奴婢厭酒肉;而貧人羸餓就役,剝膚及髓。”李白詩“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再入吳中》),表達了與杜甫此詩中“南宮載勳業,凡百慎交綏”同樣的深刻道理,而杜甫所嘆“功名圖騏驎,戰骨當速朽”(《前出塞》)、“奈何漁陽騎,颯颯驚蒸黎”(《石龕》),表明他將戰爭的實質看得更為明白透徹。杜甫生遭亂離之苦,漂泊半生,因此他能推己及人,感受到廣大民眾的苦難,體現出深沉的仁愛精神。“正由於杜甫的仁愛精神具有推己及人的性質,所以當他目睹天下蒼生遭受荼毒時就與自身或自己的親人在受苦受難一樣,為之憂愁、焦慮、哀傷、憤怒”。因此,這首《夔府書懷》詩的意蘊,正如浦起龍《讀杜心解》所闡釋:

所謂《夔府書懷》者,心傷在後半之民窮,而病源在前半之鎮權也。又首段之自敘以“揚鑣”“拔劍”振起國是,末段之自敘以“反樸”“殭屍”收到國恤,以此知嘆己輕、憂國切也。又首二句直為全篇引端,以河西尉領遇之窮,以薊北師領亂之始也。末二句統為全篇煞拍,以“南宮業”結國亂而還治平,以“慎交綏”結身遠而勖在位也。可謂洋洋大文,絲絲入扣矣。

戰爭,無論是正義還是非正義,遭殃的永遠是下層百姓,戰士也好,普通百姓也罷,都是戰爭的受害者。杜甫此詩尾聯點題,表現了詩人渴望國家早日迎來和平安定局面的強烈情緒,也隱約透露出杜甫對統治者無力治平的不滿。

綜合以上,杜甫透過“凡百慎交綏”一句,表達了希冀朝廷儘快結束戰爭,還百姓一個安寧世道的願望。《夔府書懷四十韻》全詩旨意也在於悲天憫人,感時傷事,懷憂國之心胸,嘆戰亂之傷民。從這一視角看,此詩可謂杜甫非戰詩中的又一優秀作品。前述古代和現代杜詩研究者詮釋“凡百慎交綏”一句,之所以會發生諸多誤解,究其原因,或許是受到宋人注杜“無一字無來歷”觀念的影響,加上杜甫又是杜預第十三代孫的緣故,因此自然沿用了《春秋左傳集解》對“交綏”一詞的訓釋結果。

本文經作者授權釋出!

文章刊載於《首都師大學報》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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