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本文，您將永遠都不會知道原來在歷史領域，自己還有那麼大的一塊盲區。

【導讀】

▎自古以來就從沒有一個衙門、一名官吏，會甘願冷清下去的；

▎由自然人所構成的官吏必定都具有雙重屬性：活動具有公共的屬性、心思具有“自利”的屬性；

▎這種雙重屬性決定了官員必然會面臨著公共利益和自身利益的權衡，而做出這種權衡的關鍵在於對具體事件風險與收益的價值判斷。

▎《大清律例》相當於現在的刑法總則。依六部分篇取名，分門排列。其中《工律》分兩門，即營造九條，河防四條。

京張鐵路之幹路起點

【序】吏治，古至今說不完的話題

蔡東藩曾用“漢經學、晉清談、唐烏龜、宋鼻涕、元糊塗、清邋遢”的評語來調侃歷朝歷代的“性格”。

咦，為什麼沒有明朝？

——我想是因為這位老先生的大明情結在作祟吧；

所謂歷朝歷代的“性格”，自然包括著內政與外交；

而內政之中的首當其衝的定數吏治了。

清朝官員們的合影

“治國必先治吏”、“治民必先治官”、“民生之安危，由於吏治之清濁”；

——這似乎是個從古至今說不完的話題；

對於各代吏治的成敗得失、觀察它的走向和特點，以史為鑑，古為今用，對現實思考大有裨益。

戲謔圖

【一】工部、工房負責工程建設，這裡面會沒有利潤嗎？油水還會少嗎？

在清代，工程建設領域的主管機構依然是工部：

“其職掌為掌天下造作之政令與其經費”；

請別相信什麼“富貴威武貧賤”的六字箴言。

雖然被戲謔為“賤”的工部與吏、戶、禮、刑、兵相對而言，排名第六，確實在一把手、帶頭大哥（皇權）面前是最說不上話的、貌似弱勢部門、冷板凳，但是人家總攬全國性工程建設事務啊；

合影時老大、老二站中間，剩下的人依次排開

“凡土木與興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障之法，陵寢供億之典……”；

看到沒有，其中還多是涉及民生問題的吧，比如土木興建、水利工程、機器製造等等；

即使是那些地方上與之對接的“工房”小弟們，還都管著諸如蠶桑、織造、公署修築、水利興修、銀兩銷鑄等差事嘛。

這樣的場景是不存在的

只要有工程就會有“油水”。

中國從古至今都是基建狂魔，大興土木一直都是各朝各代的歷史傳統。

上馬一個工程，就能滋潤一個群體。

資金的籌集、工程的核查、費用的審計和撥付……

這其中的每一個環節，只要主持專案的官吏膽子大些、思路寬些、手眼快些，那可就是真金白銀的“錢景”。

現在，你再想，工部、工房負責工程修建，這裡面會沒有甜頭嗎？油水還會少嗎？

戲謔圖

並且，自古以來就沒有一個衙門、一位官吏，會甘願冷清下去的。

他們會動用手中的權力，追逐“灰色的收入”——尋找種種缺口、利用種種可能，獲取私利。

野百合不也有著春天不是？

所以，這些官吏可得好好管住了。

在一把手、帶頭大哥（皇權）面前最說不上話

【二】人家是有“定製”的，叫做“工程興修及奏銷之制”；

咱們不妨從工程建設的源頭說起。

雖然有“百司以達於部，尚書侍郎率其屬以定議”的機會和“大事上之，小事則行”的授權，但是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在清代，可不存在哪位“一把手”一錘定音，說建就建、想修就修的幸福時光。

那時，只要是準備啟動工程的興建、製造、修繕，那首先必須經過勘估和查驗這兩道程式，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關口前移；

也就是“土木未動，造價現行”。

所謂勘估，就是官員親臨其地檢視是否確實需要興工修建、修建量有多大，然後再估算所需工料用銀及用款數目，分別處理。

京張鐵路南口機器廠所在地。一群工人站在建築前面。前景中央是一個用於裝載和解除安裝貨物的高架。

在京城的各衙門想上馬工程，工價五十兩以內、料價二百兩以內的，我們不妨給它定義成“小微專案”。

這種規模的，各衙門只要報給工部，然後工部查明屬於十分有必要的，就會派員去勘估興修。

什麼是必要，後文再講。

工價超過五十兩、料價超過二百兩的嘛，我們就定義為“中等工程”；

這個嘛，就必須向作為“帶頭大哥”的皇帝進行彙報、請旨，然後才由工部督率司員去辦理。

兩位工程管理官員的坐照

至於工程銀數在一千兩以上的，我們可以定義為“重大建設”了；

那可就嚴格得多了。

必須先將約估銀數（預算）詳細聲敘（陳述明白），奏請皇帝欽派大臣去查驗、勘估；

等這位大臣的考察報告——《勘估冊》送達工部以後，再奏請欽派另一位大臣去承修；

竣工時，再由承修的大臣奏請欽派第三位大臣去查驗；

只有同《勘估冊》相符，才可以造冊送工部結算、核銷。

看到沒有，監督貫穿於全過程。

【三】也有比較人性化、比較靈活的一面。

在遙遠的地方上，如果也遵循京城的規矩，那顯然是誰也折騰不起的。

所以，各省擬定修建的一切工程，動用正雜錢糧數在一千兩以上，如果工部有例案可循、有冊檔可核的，那就可以“循例而行”，照歲終匯奏事例，只要隨工程計劃書上報一份專門公文，報備到工部，在年底列出明細，匯奏一次即可。

工地

如果沒有例案冊檔可以對標、對錶的，就必須先行專摺奏準後，再將應需工料銀兩題估、題銷（造冊具題）。

如果有了突發情況，為了應急，比如各省的汛地需要添建營房、墩臺等，數額千兩以上由當地督撫具題；千兩以下的，報明兵部匯題，得到批准以後，無需再去工部跑手續、走流程，這樣就能夠儘快動工。

【四】回過頭來說說什麼是“工料”

工料，即人工和物料的合稱。

清代的各項工程所用工、用料，工部都有明確的規定。

物料嘛，也就是建材物資。包括陶、木、石、磚、鐵、柴、土等；

物料是分別按其輕重、長短、土方為計算單位的。

人工，包括工種和工時。。

工種有金、木、竹、藤、石、瓦、土、絲、帛、革、角、筋、紙、漆、畫、染等；

工時的計算，以一日為一個工，十分之一為一分工，百分之一為一釐工。

倒是都很精確。

工人

工料計算清楚，預算出來了，便要請款了。

在清代，工程費用款項的名目有定款、籌款、借款、攤款四種。

篇幅所限，這裡就不再細說。

【五】當工竣之後

幾番折騰、幾許艱辛，工程施工完畢了。

這就叫做“工竣”。

只要宣告完工，那麼就都得第一時間核銷，拖拉延緩是不被允許的。

題案的工程須題銷、諮案工程則諮銷；

都要造冊送工部核銷。

前文講過，“重大建設”必須經欽派大臣查驗後方可核銷。

這就完事兒了？

沒有。

重頭戲即將登場。

工竣

【六】你不知道吧，清朝就開始了“工程保固之限”

“保固”是什麼？

當今的質保唄。

工竣不是結束，而是剛剛開始呀。

大清的工程質量是有安全保證期限的，稱為保固期。

檢驗工程質量的官員

比如，城垣必須保固三十年；

再如，在京的衙署必須保固十五年；

十五年之外、二十五年以內槽朽者，該衙門自行修理；二十五年之後，始準動項興修——這就是前文所說的必要；

各省衙署推倒重來、大修完畢，必須保固十年。

倉廒、監獄、庫座等項工程，小修要保固三年；重建、大修的，保固十年。

就連監獄的監牆、荊茨也得保固十個月。

營房、墩汛也如此，沿江、沿海的地區，六年後才準興修。

監工的官員

這個期限的設定，明確了官吏們的工程監管責任。

怎麼追責？

如未滿保固期限而倒塌者，令原辦官賠修，先墊用公帑，工竣後，按數追繳。

這就叫做“工程議賠之制”。

【七】清代官員的權力在其轄區幾乎是沒有邊際的，所以他的責任也因此而層見疊出，防不勝防，工程責任也是如此。

大家都知道，工程監管責任就是指該管官對其轄區內的官有建築的監修和管護責任；

在清代，該管官的主體不僅涉及專職營建的工部官員，而且還有擔負著承建、監管之責的中央各部官員、地方政府官員；

凡在保固限內發生倒塌損壞等質量問題的，就要對官員進行追賠了，也叫作議賠。

京張鐵路線上的南口機車房（在照片右側）。照片左側是另一座建築，中間是一座水塔。

議賠有獨陪、分賠、代賠之別。

責令承辦官獨賠的情況有：

只要是在工程限內倒塌的；

承修官員走馬換將，前任對後任沒有交接清楚的；

這倒黴蛋的上司還沒有來得及查勘、保題之前就倒塌了的；

擅自動用庫項，直到奏銷時才補辦立項審批手續的。

這些情況“俱令承辦官獨賠”。

第二種形式就是經過認定的分賠：

查明要由上司為屬員分擔責任的；

前後任已經交接明白，共同分擔責任的；

經手官員所屬的吏役應當分擔責任的；

甚至，如果因為題估的督撫等人“造報籠統”，而工部沒有第一時間稽核出來，即使再到了銷算時才發現並且奏駁了，也應由工部堂、司官一併均勻分攤責任；

這就是分賠；

懷來水塔

代賠嘛，說起來就簡單了。

那就是當本應承擔責任進行賠償的官員不幸掛了，人死帳不爛，仍然要研究決定出來由誰代他賠償。

可以由上司為屬員代賠；

也可以由屬員為上司代賠；

甚至他的子孫及承產的弟兄叔侄代賠；

或由祖父代賠之項，其子孫有服官者，亦令代賠；

這都稱代賠。

至於議賠的數額，自有定例，不再贅述，僅舉兩例：

例如，康熙九年題準：

官員解送一應匠役或名數短少或不擇良工，以老病不諳之人塞責者，罰俸六月；

又有題準：

官員解送物料，不選擇精美以不堪用者解送，或折損或遲延皆罰俸一年，且布政使巡撫各罰俸六月；

京張鐵路線上東園火車站的施工現場

【八】賠償態度不積極認真，就會從追究行政責任轉化為追究刑事責任。

只要是決定了議賠，那麼馬上就會根據所需要賠款的數額，定出賠清的時間表、路線圖，開始“倒排工期”。

如果期限內沒有賠完，“查系一人獨賠之項而情節較重者，照例參處”；

什麼意思？

這就是要從追究行政責任轉化為追究刑事責任了。

“照例參處”就是依照《大清律例》定罪判刑了。

如果有因公核減及分賠、代賠之項，並且數額高達五千兩以上情節的，以十分計算，限滿日完至七分（三千五百兩也不少啊），其餘準照未完銀數（一千五）另行起限；

這樣的寬鬆條件，如果誰依舊還是無力完繳，那麼就可以考慮以下選項：

或坐扣俸祿、或直接豁免、或可以到補官時完繳，戶部有詳盡的章程。

這個就是培養個幹部也不容易，也不能殺雞取卵的意思。

觀成的官員

另外，凡候補、題升的官員，照例均應由吏部向工部查明其有無賠項未完情形。

如果有逾限未完的，就要停止他的升補；

同時，如果查明這人確實無力完繳，就要準他坐扣廉俸，並且行文證明；

那些曾經被降革職的官員，如果申請援例（引律比附）開復（恢復原官職），也要走這一流程；

想來，這相當於現在的任職資格的審查“會籤”吧。

質檢團隊

無從追補怎麼辦？

會不會被定義成“老賴”？

如果無從追補，就去查一下，如果這個官員有貪腐，“侵貪入己”，那麼就即由他的上司官分賠；

可見，清代政制中雖有官官相護之弊，但卻又不乏官官連帶，一損俱損之威懾；

若無貪腐，也就只能無奈地在“無著”這一選項下核銷了。

觀成的專車

【尾聲】

上面所觀察的，就是“清邋遢”在工程建設領域的防貪腐、懲庸懶的手段。

其積極的、有益的措施，我們似乎可以批判地繼承；

而其中消極的、反面的做法，可以作為鏡子，吸取教訓……

到此為止吧。

敬請關注本號更新。

京張鐵路西直門停車場

【鄭重宣告】

本文所回顧的這段往事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請從歷史與現實的角度進行深入理性閱讀，切莫誤解。

筆者無意於激發、引導各種不良情緒，更無意於影響、重構讀者朋友們的心理認知。

所配老照片來自《京張路工撮影》（上海同生照相館攝影，1909年發行），特此說明。

▎友情提示：

研究歷史，建議看史書。

史書也未必是真的，依舊需要自行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