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帝國的丞相,在多數人的印象中,好像只有大名鼎鼎的呂不韋和李斯兩人而已。
其實,稍查資料就會發現,呂不韋做相邦只是在嬴政最初沒有親政的前十年(前246—前237年)。
而李斯更少,只有秦王嬴政三十四年到秦二世二年(前213——前208年)共5年時間。
古時,以右為尊。
李斯的左丞相在場面上,還稍遜於右丞相馮去疾。
這一點,不管在史書記載,還是在石刻遺存、出土文物上,李斯都是排名在馮去疾後邊的。
問題來了,在呂不韋被罷黜相位自盡,到李斯登上相位的23年時間(前237——前213年)。
為什麼我們讀這段歷史,大秦帝國的相位好像是空著的呢?
而這段時間,剛好是秦始皇指揮秦軍統一六國,然後制定“車同軌,書同文”的各種統一制度的時期。
可以說,這段時間是後世封建王朝遵循了2千年的制度的核心關鍵期,
而秦國丞相的身影似乎被雪藏了。
只留下幾個謎一樣象徵性的名字而已。
(秦惠王時秦相張儀)
一、太史公的避諱引來的麻煩
今天的我們對相、宰相、相邦、相國、丞相,基本是同一個概念,
就是那個除了帝王外,官最大的人。
其實,在不同時期許可權不同,叫法是不一樣的。
其中不少原因,都是來自史書的避諱導致的。
先秦最重要的一本史書就是《史記》,司馬遷在寫書時,為避諱父親司馬談的名諱,整本《史記》裡,都不寫一個“談”字。
這是為親人長者避諱。
還要為最大的上司——漢武帝的名字——劉徹避諱。
劉徹小時候名叫劉彘,彘就是小豬的意思。
當了諸侯王、皇帝以後的漢武帝,如果還叫劉小豬,就太不像話了。
於是改名劉徹了。
皇帝這一改名,很多地方都要跟著改,包括本應實事求是的史書,也要改。
司馬遷把漢武帝以前的帶“徹”的字,統統改了個遍。
比如,韓信的謀士蒯(kuai)徹,被改名為“蒯通”,真是氣死起早貪黑給孩子起名——蒯徹的老爹了。
就連秦漢時期最重要、最高階的爵位“徹侯”,也要改名,叫“列侯”了。
這還不算,不僅當朝皇帝的名字要避諱,開國皇帝高祖劉邦的名字更要避諱。
但凡帶“邦”的,統統用別字代替。
比如,秦國的最高官職“相邦”被硬生生改成了“相國”。
而劉邦連泗水亭長都沒當上的時候,是連名字都沒有的。劉季還是司馬遷給他貼了瓷磚裝潢過的,他就叫劉小三。
只不過當上沛公混出個名堂後,蕭何、曹參等文化人,才給小三起了“劉邦”這個大氣不凡的名字。
前有劉小三、後有劉小豬,裝神弄聖改名字。
他們是高階大氣上檔次了,但後人就被搞糊塗了。
其中,就包括我們對先秦時代“百官之首”相、丞相、相邦、相國的理解。
(漢高祖劉邦,曾叫劉小三)
二、那就捋一捋“相”的來龍去脈
商朝時,商王敬畏的是鬼神,幹啥事都要占卜一下,請教一些鬼神這事能不能幹?負責溝通商王和鬼神的大巫師,就約束著商王的權力。
周朝時,文明進步了,周王設定太師、太傅、太保,既是輔佐也是約束王的權力。防止周王腦袋一發熱,做出啥錯誤的決定。
他們的職權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就是後來丞相的活。
到了春秋戰國時,王公們勢力大了,都開始不鳥周天子了。
無邊的慾望一旦失去制約,荒唐事的發生,就不可避免了。
以秦為例,春秋五霸時的秦穆公,重用百里奚。
雖然“五羖大夫”的權力相當於相,但那會還沒有這個叫法。
秦孝公時,重用商鞅變法改革,商鞅的官職是左庶長、大良造。權力也相當於相,也還是沒有相的名頭。
孝公的兒子秦惠王,就是藉著老爹改革取得的巨大成果,才敢把秦國從公爵抬高到王爵的。
從這時,秦國才有了“相”這個職務稱謂。
第一個稱秦相的,就是和蘇秦齊名的著名大忽悠——鐵嘴張儀。
那個舉鼎被砸死的秦武王嬴蕩即位後,秦相張儀因為反覆無常、不忠於秦國,被廢掉了。
秦武王二年(前309年),嬴蕩把相權一分為二,用嬴疾、甘茂分任左右丞相。
自此,有了左相右相之說。
看得出,丞相是分掉了相的權力。
此時丞相不論聲望地位、還是實際權力是弱於相的。
(霸氣側漏的宣太后)
到了秦昭王時期,魏冉因是宣太后的弟弟,又是擁立昭王上位的最大功臣。
宣太后為了把權力掌握在自己人手裡,不久,就讓魏冉這個自己人,擔任了秦國的相邦。
瓦解了左右相制度,又形成了一相獨大的局勢。
相邦的權力有多大呢?
秦王的決定,相邦覺得不合理不正確,就可以打回去不執行。也是約束國王胡搞的一種方法。
聽聽當時人范雎給秦昭王的分析:外邊的六國人都只聽說秦國有宣太后和相邦魏冉,還以為秦國沒有秦王了呢?
這當然是范雎激怒昭王的手段,但昭王自己也確實是這樣親身感受的——相權架空了王權。
太過集中的權力,必然導致宣太后寵信的四貴(穰侯、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不知天高地厚,完全把秦昭王不當王來看待。
當了36年老王,卻不知道王權是啥滋味的昭王嬴稷,藉助范雎的力量,一笤帚把京城四貴趕出了京城咸陽。讓他們滾回到自己的封地去。
母親宣太后也被廢了。
空下來的相位,秦昭王立馬讓功臣范雎坐了上去。
但把相邦的名稱砍掉一個字,只剩下了“相”。
(遠交近攻策略的首倡者——范雎)
三、砍掉的不僅是一個字,而是過於龐大的相權。
范雎、蔡澤先後過秦昭王后期的相。
唯獨蔡澤把這人臣最高的權位看開了:因為權力太大,下邊無數人想搬倒你、弄死你,上邊大王還要想方設法一邊讓你當牛做馬、一邊防賊一樣防著你。
做好了功勞是大王的,作壞了為大王背黑鍋是沒跑的,何必苦苦追求呢?
蔡澤幹了幾個月秦相,就主動學習范蠡——辭職了。
但像蔡澤這樣看開的人,畢竟是極少數,絕大多數人都是紅塵俗世中追名逐利之徒。
這時,遠在趙國都城邯鄲的超級大富豪呂不韋,就不會像蔡澤這麼清高的認為。
呂不韋覺得自己窮的只剩下錢了,因為錢根本買不來權勢和尊崇。
於是他就利用嬴異人,秘密策劃並實施了一場“奇貨可居”的權錢交易。
結果,已經是秦昭王太子的安國君贏柱,和寵愛的妃子華陽夫人剖開玉璧,刻字立下永不負約的誓言(既是愛情誓言,又是政治誓詞):一旦稱王,立嬴異人為太子。
一切都如呂不韋精心謀劃的那樣,嬴異人成功當上了秦王。
作為回報,嬴異人一登臺,就封呂不韋當了秦國丞相(沒有之一)。
還封了史上最牛的超十級萬戶侯:十萬戶——文信侯!
等嬴政一登上秦王寶座,面對大恩人,直接傻眼了:
老爹已經封到不能再封了的地步了,總不能把秦王也封給呂不韋吧?
自己拿什麼來表示謝意呢?
於是,嬴政為丞相呂不韋改了個名字叫“相邦”,意思是邦國之內的所有事情都可監看管理。
並且可以公開打出“秦王乾爹”的旗號。(當然,這一切都是幕後的華陽太后在操作)。
就憑著這杆旗號,呂不韋成了比肩“戰國四公子”的第五大——江湖奇人異士集散地。
吃乾飯的就有三千人(編制不佔政府的、待遇不是四菜一湯那樣簡單的)。
這超級規模,誰是江湖扛把子?
但呂不韋不是蔡澤,他只知道鑽營進取,還一字千金編撰文化事業《呂氏春秋》。
卻忘了《周易》早明確警示過“飛龍在天就要反思過失,否則就會亢龍有悔”。
呼風喚雨了13年(加上莊襄王的3年)的相邦呂不韋,終於難逃物極必反的規律,
被長大掌權的秦王嬴政一拳撂翻在地。
秦王政十年,呂不韋被罷免相邦。
(大秦相邦呂不韋)
嬴政開始親政後,汲取了一個相邦權力太大,架空國王的教訓。
特別把相邦的權力一分為二,恢復了左右丞相。形成相互監督、彼此制約的格局。
依照右為尊的傳統,右丞相還是排位在左丞相的前面。
一般是由功勳卓著、國王最倚重的治國大才擔任。
在平定嫪毐之亂、鼎助嬴政親政的重臣中,無疑,昌平君是最有資格坐在右丞相位置上的人。
四、昌平君當丞相,那可是有證據的
1982年,天津文管所從一堆即將投進熔爐裡的破銅爛鐵裡,找出了一件殘破的銅戈。
在放大鏡下,釋讀出17個字:“十七年,丞相啟、壯造,合陽嘉,丞兼,庫隼,工邪”。
經專家鑑定,此戈正是秦王嬴政十七年鑄造的(因為做秦王超過17年的,只有昭王和秦始皇。而昭王17年的相邦只有唯一一個,就是穰侯魏冉)。
一件普通兵器,上至國家丞相,下到一線工匠的名字,都要刻到上面。責任是清晰明確的,懲罰是主次連帶的。
如果這件戈出現了質量問題,上面帶有名字的人,都要付自己相關的責任。
生產責任、技術責任、監督責任、領導責任,誰都賴不掉!
這件銅戈的鑄造工匠是“邪”;
存放兵器庫的主管是“隼”;
技術監督的車間主任是“兼”;
兵工廠廠長是“嘉”;
產地是“合陽(今陝西合陽縣)”;
丞相是熊啟、隗狀;
時間是秦王政十七年。
留在銅戈上的名字,給今天的我們解讀這段歷史黑洞,帶來了一絲曙光。
這件事除了再次證明秦國“物勒工名”的管理制度,
也透露出一個資訊:這一年的秦國丞相是“啟”和“狀”。
從排名先後順序,也可知道,“啟”是右丞相,“狀”是左丞相。
作為平定嫪毐之亂、剷除呂不韋勢力、穩定秦國的第一功臣,昌平君接替呂不韋成為相邦,是水到渠成必然的事。
在當時,他這樣顯赫的大人物,是無人不知的。
接任呂不韋擔任丞相的正是昌平君,“啟”正是他熊啟的名。
他從秦王政十年擔任丞相,到十七年依然奮鬥在這個崗位上,就是鐵證了。
(八年相邦呂不韋銅戈)
四、辦法就是把相邦的權力分解
然而,昌平君接任丞相,秦王嬴政心裡想的,卻是不能再出一個呂不韋第二,來架空自己。
於是左右丞相又一次在秦國啟用了。
為什麼同樣立有大功的昌文君,沒有坐上左丞相的寶座呢?
這就是嬴政的高超政治智慧了。
昌平君和昌文君都是楚系外戚的核心,又是兄弟,比鐵還硬的利益共同體。
讓他倆當左右丞相?開玩笑吧?那和一個相邦一權獨大的格局有什麼區別?
我嬴政會那樣傻嗎?
所以,左丞相一定、必須是楚系外的政治勢力,最好是有點敵對的人來擔任最合適。
於是,這個叫隗(Wei)狀的人,在最合適的時機走上了左丞相的崗位。
隗狀也是個充滿許多未知,謎一樣的人。
但可以肯定的是:
1、他不是楚系人員;
2、他有相當的影響力。
3、他是秦王用來制衡楚系外戚的。
(刻有“丞相狀、綰”銘文的統一量具——商鞅方升)
五、後來居上的只是柴火嗎
昌平君熊啟在右丞相崗位上,紮紮實實幹了12年(秦王政11年——23年)。
直到被嬴政罷免相位,走上回歸楚國、反叛秦國的道路結束。
這時的左丞相隗狀,堅定地站在秦王嬴政一隊。並且很快成了排名第一的右丞相,替補了熊啟。
空下來的左丞相不能老空著呀,嬴政立刻填補了空白,任命:王綰為左丞相。
這一年,是秦王嬴政二十三年,也就是剛剛統一中國的第3年。
王綰的名字不僅出現在史書上,還在出土的各種青銅量器中頻繁出現。
說明他正是秦始皇在全國範圍內,推行統一度量衡等制度時的丞相。
而“綰”都是排在“狀”的後面,所以冷月推測:
隗狀就是替補了熊啟成了右丞相,王綰又填補了隗狀留下左丞相的坑。
我們從司馬遷一字不落抄錄的琅琊石刻中,也清楚地知道了這個排序。
秦始皇二十八年,始皇開始巡守東方、原來屬於六國的地盤。並在著名風景名勝、帶有神仙意味的大山上刻下許多文字。
人家是皇帝,當然不能像獅子、老虎撒尿標註自己的地盤,
也不能刻“嬴政到此一遊”之類的俗人語,而是四字一句,用詩一般的韻句來標地盤的!
這些文字的撰稿兼書寫,在大秦帝國,除了李斯找不到第二個大才子。
李斯是秦朝唯一堪稱文學大家的文豪(連司馬遷都摘抄了他的文章《諫逐客書》《獄中上書》);
也是秦朝排名第一的書法狀元(榜眼是趙高,探花是胡毋敬。
這是秦始皇排出的前三甲,並讓三位大官寫了標準模範字帖,讓全國官吏、文化人臨摹學習)
有這樣一個有天下格局頭腦,還會寫錦繡文章,字還寫得出奇漂亮的人,簡直就是上天派來專門輔佐嬴政的嘛。
所以,秦始皇不管在咸陽宮還是四處巡遊,李斯就成了必須帶在身邊、須臾不能離開的人。
當時,李斯還是不是丞相,而是上卿兼廷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