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網友曬出了一份泡泡瑪特的面試單。
上面清楚地寫著,面試者需要填寫近期是否有生育計劃,連計劃的時間都得交代清楚。
而且,僅限女性。
每每看到這些訊息,飄總會感覺到一陣無力感。
是否要生育,何時生育,依然時不時成為女性需要跨越的求職障礙。
然而,不光是職場環境對女性生育不夠友好。
在現實生活中,還有這麼一個群體,在為生不出孩子而苦惱,承擔了他人所想象不到的壓力與痛苦。
有個更古老的說法,不知你們聽過沒有——
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是下不了雞的蛋。
聽到這個,你會覺得錯愕?難過?還是憤怒?
大多數女性都會感到憤怒吧。
甚至,40歲的楊媛草,為標明堅決反對的態度,特意給製作的紀錄片取了個名——
《奇妙的蛋生》(下簡稱《蛋生》)。
這是中國第一部,關注輔助生殖的紀錄片。
出生在重慶,在英國留過學,也生了娃的楊媛草不明白,都什麼時代了,為什麼還有人這麼想。
所以,她選擇走近“不孕不育”的群體,尋找答案。
這個約有5000萬人的沉默大多數,終於發聲了。
春蠶
能不能生?選擇怎樣的方式去孕育胎中的生命?
是壓在這一群體身上,一塊沉重的石頭。
生育,被視為人類完整生命鏈上,重要的一環。
無法擺脫,世代迴圈。
而當這種觀念成為習俗,習俗成為自然。
自然而然,就變成了沉重的枷鎖,圈住了每一個套中人。
《蛋生》一開頭就對準了,無法生育的女性。
她們必須透過輔助生殖技術,才能解決生育困難。
有的,卵源難求。
26歲的欣欣,因為染色體異常,無法排卵。
可全國目前沒有卵子庫,卵源十分稀缺,所以她只能等待愛心贈卵。
這一等,最快是一年,最慢,也要三到五年才有結果。
人等得起。
可她的婚姻已經等不起了。
對方父母給她下了最後通牒,最多再等一年,不行就趕緊離婚。
採訪時,欣欣忍不住哭了。
可那個她認為“不捨得我”的老公,卻在她抹淚時,仍然堅定地表示,一定要個孩子。
他所謂的愛,也不過是,多給了欣欣一年的等待期。
有的女性,不需要等待卵源。
而是選擇,接受試管嬰兒。
這些女性往往是因為高齡,或是習慣性流產,導致不孕不育。
然而,方式不同,痛苦卻是一樣的。
她們被形容為“春蠶”。
什麼意思?
春蠶到死絲方盡。
她們如同吐絲的蠶,得耗盡所有的氣力,去取完生命中的最後一顆卵。
首先面臨的第一重困境,是鉅額的金錢成本。
年輕夫婦倩倩和小白三年下來,往返上海與安徽阜陽的火車票鋪滿了整張桌子。
加上七七八八的手術費,他們已經為此花了30萬左右。
為省下2000元的麻醉費,倩倩取卵時,甚至沒打麻醉,只用了鎮痛劑。
更難受的,是身體上的折磨。
演員張庭也是透過試管嬰兒才有了孩子。
為促排卵,她曾在三年時間內,嘗試了九次手術,打了一千多針。
第八次失敗後,差點要放棄。
因為做到最後,穿短袖時,風吹到手腳,都會痛。
圖源|《非常靜距離》
多次促排卵手術,也為女性的健康帶來一定的風險——
反覆的大劑量的超速排卵
對女性的健康是會帶來一定風險的
圖源|《因為是醫生》
《蛋生》讓我們近距離地感受到這種痛。
反反覆覆打促卵針,導致胳膊青腫了一大塊。
取卵時,需要將長長的穿刺針,穿過體內,在卵巢中一次次吸出成熟的卵子。
為增加成功機率,這些女性往往會選擇多取卵。
那也意味著,要忍受更多次數的穿刺與抽拉。
接受取卵手術的丹丹,一次性取了25顆(通常情況是10-15顆)。
術後的她面色慘白,哪怕醫生攙扶也站立不住,一下倒在了床上。
按她的形容,“整個人都是虛的,暈的”。
可躺在床上,她還不忘對著鏡頭,露出虛弱卻憧憬的微笑:
“給我先生生個大胖兒子。”
她把能生個大胖兒子,視為給老公最大的禮物。
唯有如此,她才能感到:“我無愧於做你妻子。”
“作為一個女人,沒有孩子的話,可能人生不夠完整。”
《蛋生》裡和丹丹有類似想法的女性,佔了絕大多數。
那些“生不出”的女性,紛紛把生育困境的矛頭指向了自己。
傳宗接代,被她們視為人生必須要完成的重要使命。
困境
當然,生育是兩個人的事。
陷入生育困境的,不單有女性,也有男性。
《蛋生》裡,無精子症患者小五,多年求醫問藥無果,他只能選擇用別人的精子來受孕。
他勇敢地站出來面對了鏡頭,坦然接受捐精,認為生育是夫妻雙方共同的事情。
而面對未來這個和小五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雙方父母也沒有提出反對或質疑。
無精可以供精。
有生育問題的男性,最大的壓力不是來自家庭,而是來自自己。
然而,當問題出在卵子上時,事情卻變得無比困難。
四川女孩文霞,羨慕別人活得理直氣壯。
而她因為生不出孩子,理不直,氣不壯。
把自己定義為無用的人生,活得好悲哀。
落寞、悲哀、痛楚、羞愧。
她們像溺水者一樣,日日被這些負面詞淹沒著,透不過氣來。
在文霞又一次受孕失敗後,老公小丁也變了臉。
他沒有安慰再度遭遇希望破滅的妻子。
反而,當著妻子的面,笑著承認,孩子是他的心頭病,“一定要治癒”。
治癒不了怎麼辦呢?
當文霞植入的孩子流產後,她便被小丁和婆婆趕出了家門。
文霞提出了離婚。
小丁答應了。
前提是,文霞必須賠償做輔助生殖花掉的錢,總共60萬,還不夠。
他給出的理由是——
出來混總歸要還的
因愛而結合的婚姻,僅僅因為生不出孩子,就被視為了“混”。
它成為文霞的原罪,必須要承擔,也必須要償還。
當採訪者問小丁,文霞也為此受了很多苦呀。
小丁卻露出了輕蔑的冷笑。
而文章開頭提到的,等待卵源的欣欣。
在他們生活的村子裡,生不出孩子,就如同家醜一樣。
紀錄片團隊去拍攝,得悄悄地被領進家。
而欣欣的婆婆,面對跪求不要“休掉”自己的欣欣,也沒有一絲的猶豫和羞愧。
在她看來,因為媳婦生不出孩子而離婚,天經地義。
並且,做試管的錢,也必須由女方家承擔。
在這些婚姻裡,女性個人的屬性、做為妻子的價值被無限延後。
取而代之的,是生育的工具性。
當這工具性喪失,她們也就不再享有被平等對待的資格。
她們的身體與靈魂,已經不屬於她自己。
沉默的大多數
看到這,或許不少人會發出疑問:
孩子對於女性,對於婚姻,究竟意味著什麼?
非生不可嗎?
然而,對一些家庭來說,孩子的存在,是有特殊意義的。
比如紀錄片裡出現的,這一特殊群體——
失獨後透過試管嬰兒希望再度生育的家庭。
住在浙江東山的露露和餘哥,7歲的獨生子東東因為車禍意外去世。
東東父母選擇了遺體捐獻,藉此救活了五個陌生人,角膜也讓兩位患者重見光明。
可東東,卻再也回不去他們的世界。
夫妻倆迅速做了決定:去做試管,希望儘快再生一個孩子。
對此,有人覺得這對父母過於冷靜和理性,苛責他們那麼快就忘了傷痛,要開啟新的生活。
可看看這些細節——
東東的房門,他們沒再推開過。
東東的畫和獎狀,被藏在了櫃子深處。
爸爸餘哥顫抖地拿起孩子存在過的證明,一抬頭,已是滿目含淚。
據不完全統計,中國失獨家庭有100多萬。
其中超過1/3的人有“延長哀傷障礙”,重度抑鬱症和PTSD的比例相當高。
失去孩子,給這些家庭帶來的,是人生的無法延續。
想要繼續過下去,就得尋找點,活下去的希望和慰藉。
露露夫妻選擇的,是再要一個孩子。
在胚胎植入前,他們特意去看望了東東。
他們給東東一一擺上買給他的禮物,露露哭著對東東說出了心裡話。
當地人信奉冥冥中有輪迴轉世,有機緣就會再重逢。
夫妻倆再要個孩子,既是為滿足東東生前想要個妹妹的心願,也是為完成自己的創傷救贖——
讓東東再投胎做回她的孩子,把他和小妹妹一起接回來。
對失獨家庭而言,未竟的孩子是在漫漫長夜裡,他們要拼命去抓住的一束光。
他/她不只是一個嶄新的生命,更是新的寄託、新的希望。
《蛋生》裡,記錄下了數個不完美、但卻真實的個體。
它讓我們看到母性的偉大,更讓我們看到人性的複雜與掙扎。
老實說,這部紀錄片,在傳統生育觀與新女性主義激烈碰撞的當下出現,並不討巧。
畢竟,大眾渴慕的,是一心搞事業的單身女強人。
哪怕為人妻為人母,也要有漂亮利落。
而紀錄片裡那些執著生子的女性,那些因為生不出孩子就要離婚的悲劇,彷彿狗血劇裡下三濫的劇情。
姿態不體面不漂亮,沒經歷過的人,似乎很難理解與共情。
可恰恰這種種不堪,卻是赤裸裸的現實。
甚至現實,比它展現出來的還要殘忍。
難道就因為看不見,就可以漠視,就可以當它從未存在嗎?
正如影片裡提到的:“看見,理解,選擇”——
看見生育的全貌,理解不同的生育觀,做出負責任的生育選擇。
或許才是這部紀錄片想要帶我們去了解,並思考的命題。
總導演陳璐說過:
在傳宗接代被視作女性天職,而生育的痛楚和代價尚未得到廣泛認知的中國,我們希望透過一部紀錄片讓大家看到那些‘沉默的大多數’。
這“沉默的大多數”,是如《使女的故事》般,在唯生育論的圈層內,子宮被高度物化的女性。
她們看上去習慣了自我貶低。
如丹丹,努力地求子生子,最終壓力大到要去精神病院治療。
她也曾抱怨過,也曾喊過苦與痛。
可換來的,卻是老公的責罵。
老公喜歡把受過的傷當成炫耀的勳章,轉而指責一旁抹淚的丹丹,“太軟弱”“不夠自立自強”。
丹丹嫁給的是閩南人。
還記得電影《失孤》嗎?
片中劉德華要去往尋子的小鎮,就在閩南。
那裡的人相信多子多福,“很多戶人家都有買來的孩子。”
而嫁夫隨夫的丹丹,也常常會去媽祖廟祈求“好孕”。
壓在她身上沉甸甸的生育責任,是一代代傳統沿襲的使命。
還有欣欣的夫家。
他們生活的農村裡,千年來預設的思維,就是生育為大。
只要生活在這被規訓的世界裡,就難以卸下週圍人給予的壓力。
對這些現象,我們除了覺得荒謬和憤怒外。
又該如何去理解?
紀錄片裡,曾在電影《親愛的》中飾演過無法懷孕的農村婦女,接觸和了解過不少相關案例的趙薇,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們是否應該,先拋開高高在上的審視眼光。
去看看,何以為此?何至如此?
一味指責這些女性,對她們的行為表示不理解,是否也是一種苛責。
畢竟,是生活、經歷,和整個人陷身其中的環境,造就了她們被推著走的命運。
尤其是,當遇到不一樣的人,接觸到不一樣的思維與生活態度之後。
這些在婚姻中自我矮化的女性,也是會改變的。
被丈夫嫌棄的文霞就剪了短髮,回到老家,提出了離婚。
她要結束這段無愛的婚姻,因為“愛和婚姻都是相互的”。
而欣欣,也比原來更自信——
欣欣憑藉繪畫天賦成為了早教機構的老師,自信開朗了不少,對於等待卵源也不再那麼焦慮。
這顫巍巍踏出的一小步,或許便是足以改變她們未來的一大步。
生,是一種選擇。
不生,是一種選擇。
怎樣生,也是一種選擇。
而讓每個人做出選擇的先決條件,又是截然不同的。
圖源|《坂道上的家》
要知道,很多人以為的順理成章,卻是許多人難以跨越的天塹。
要看見,許多人批判的愚不可及,對很多人來說卻是生來如此。
性別不是邊界,偏見才是。
共情不是軟弱,漠視才是。
不妨,摘下矇住雙眼的紅布。
走出去,去看看這廣闊而多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