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的帝國成於政治正確，又敗於政治正確濫用，亦復何恨。”

如果說中國歷史中雄才大略的帝王必然有厚黑殘忍的一面，苻堅則是“大帝”序列中罕有的理想主義者。在五胡十六國那個充斥著民族衝突的大分裂時代中，苻堅卻始終保有一種“跨越民族壁壘”的普世浪漫情懷，並最終成為了一種殉道者式的存在。

在中國歷史上，可能沒有比五胡十六國時代更為混亂的民族關係了。在苻堅登基之前，中國北方不僅處於大分裂狀態，更是頻繁上演著民族仇殺的鬧劇。與王莽這位缺乏政治實操能力的理想主義前輩相比，苻堅的政績是巨大而令人眩暈的，在短短20年左右的時間裡， 苻堅的前秦帝國已然統一了北中國。即使在充滿著民族偏見的漢族史家筆下，苻堅時代也被視作久違的盛世。

除了企圖征服東晉之外，苻堅的最大政治汙點就是他迷一般的民族寬容政策。一個著名的歷史片段是，當苻堅力主發兵進攻東晉之時，弟弟苻融哭著進諫稱，“陛下寵育鮮卑、羌、羯，布諸畿甸，舊人族類，斥徙遐方”。在苻融看來，苻堅的民族寬容政策非常危險，鮮卑、羌、羯這些剛剛被征服的民族是“國之賊也，我之仇也”，與東晉相比，他們才是時刻威脅著前秦帝國生存的心腹之患。

民族寬容政策幾乎就是苻堅心中堅不可摧的“政治正確”，為此他做出了很多讓本族人氐人以及後世難以理解的決策。如苻融的上述所說，苻堅執行了非常無畏的民族遷徙政策，他將十五萬戶氐族同胞從前秦的統治中心關中遷出，遷徙至關東地區，而反過來將鮮卑、羌、羯這些異族遷到自己的國都周圍。也就是說，苻堅幾乎是把個人安危與政權安危交到了與他有亡國之恨的異族手中。

苻堅對鮮卑的慕容王族更是青睞有加。在前秦與鮮卑的宿敵的前燕決戰之時，前燕宗室慕容垂逃亡到前秦，苻堅最信任的大臣王猛力主殺掉並非尋常人物的慕容垂，但苻堅卻接受了投誠，還對慕容垂委以重任乃至軍權。

苻堅的民族寬容政策似乎是無遠弗屆的。滅掉前燕後，上至前燕之主慕容暐，下至整個前燕的官僚集團，苻堅全部授以官爵，無縫整體轉為前秦的高官，然後安排在自己的“臥榻之側”。

後來的歷史發展也的確驗證了王猛苻融等人的憂慮，以及苻堅民族寬容政策的破產。淝水之戰戰敗後，慕容垂的鮮卑與姚萇的羌族勢力相繼背叛苻堅，各自獨立建國，不僅苻堅最後亡於姚萇之手，曾無比接近統一中國的前秦帝國也在各個民族政權的“復辟”中土崩瓦解。

苻堅的民族寬容政策自然有理想主義的一面。但更值得探討的是，在那個民族關係無比惡劣的時代環境中，苻堅為何如此堅守他的政治理念，其中難道就沒有一些特殊的政治考量？畢竟，如果苻堅真的是一名完全缺乏現實感的政治家，根本就不會在前秦王族的政治競爭中存活下來，更別提統一北中國。

面對王猛，苻堅曾這樣為自己的民族寬容政策辯護，“吾方以義致英豪，建不世之功”。在苻堅自我建構的政治世界中，相比權術與武力，他的統治合法性更是來自道義，來自吸納各族英豪，壯大帝國的統治基礎。

從現實層面而言，苻堅政權的基本盤氐人實力也相當有限，苻堅想單純依靠本民族的武力一統華夏幾乎不可能。以當時北中國“五胡共存”的情況來看，苻堅政權不僅是一個氐人政權，也是一個吸收了其他各派胡族勢力的“聯合政權”。

帶著歷史的後見之明，我們自然可以批評苻堅民族政策的很多走火入魔之處，但從整體上而言，如果沒有民族寬容政策帶來的“北方民族統一戰線”，苻堅的氐人政權可能連坐大的機會都沒有，更別提統一北中國。如果說得更大一點，中國歷史上又有哪一個北方草原帝國，不是在不斷聯盟與統合中才形成和壯大的。成吉思汗最初的那個乞顏部，努爾哈赤的“建州女真”，光靠這些永遠也就是“部落戰爭”的層次。

司馬光在《資治通鑑》中也說，“論者皆以為秦王堅之亡，由不殺慕容垂、姚萇故也。臣獨以為不然”。在司馬光看來，慕容垂和姚萇就是和曹操一樣的“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如果不是因為苻堅窮兵黷武驟勝而驕的自身問題，慕容垂和姚萇本來是可以成為“能臣”的。

設想一下，如果苻堅在統一北方的過程中，對慕容垂和姚萇這樣的胡族貴族採取殺戮而不是合作的態度，那麼苻堅也就和五胡十六國之初那些執行民族仇殺政策的濫殺之主一樣，走不出他們的歷史命運，只會讓北方進一步陷入族群仇殺的狀態中，也就成為不了那個哪怕只是暫時彌合了民族壁壘，進而一統北方，締造盛世的偉大帝王。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苻堅也算是求仁得仁，他的帝國成於政治正確，又敗於政治正確的濫用，亦復何恨。

延伸閱讀：

《隋唐帝國形成史論》

谷川道雄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6月版

《中華的崩潰與擴大》

［日］川本芳昭著，廣西師大出版社，2014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