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有許多過生日的場面，有的盛大，有的繁華，有的溫馨，有的熱鬧，有的意外，有的——有的壽星不在場。

居然還有壽星不在場的生日宴？別奇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呢。

賈敬一心修道，十分自律。除了過年時回家祭祖，平時只住在廟裡。 就是過年回家，也是“素不茹酒”“靜室默處”，比起奢靡放蕩的賈府眾人，簡直可稱是“一股清流”了。

過年是這樣，遇到其他節慶事故，他索性連家也不回了。中秋節不回家，孫媳婦逝世不回家，連自己生日，也不回家。

賈敬不回家，倒也罷了。奇怪的是賈珍在寧國府裡，照樣給父親過生日，大排筵宴。如果是出於孝道，“在家裡率領閤家都朝上行了禮了”，擺幾桌酒，遙祝一下，倒也說得通。但是據家人說，“我們爺原算計請太爺今日來家來，所以並非敢預備玩意兒。聽見太爺又不來了，現叫奴才們找了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的”，父親回來，不敢叫戲；父親不回來，反而叫戲叫雜耍。這是給父親過生日嗎？

賈珍擺宴的真實目的，並不在於為父慶壽，而是如他對邢王夫人所說：“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親又是侄兒，這樣日子原不敢請他老人家。但只是這個時候天氣正涼爽，滿園子的菊花又盛開，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看著眾兒孫熱鬧熱鬧，是這個意思。”

這話說得很客氣委婉。翻譯成簡捷明白的口語，就是：“我們不是為了過生日，是找個藉口玩樂”。

生活需要儀式感。親戚們本來是越走動越親近的。找藉口小聚會餐，本來也無可厚非。但是，一方面，過生日的主人公不在場，又反對唱戲玩雜耍之類的娛樂，另一方面，家裡放著病重的媳婦秦可卿，並且已經有“不治”的先兆，賈珍一家，居然還有心情大排筵宴，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我不想一一分析，具體哪句話是對應哪件事，哪個細節昭示哪位人物的命運。因為一一分析起來，篇幅太長了。還是遇到哪件事，再來說哪個人吧。

我只是無法忽略那個僅出場一次、提到一次的小人物冷子興的一句不引人注意的話：“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

千里之外，數年之前，冷子興用一句話概括寧榮二府的狀況。這話不僅是總結，也是預言。因為賈府的奢華，千方百計、巧立名目的尋歡作樂，正是“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的體現。

不止是賈珍、賈璉、賈蓉，也不止是當天在場的男女長幼。包括賈母在內的賈府眾人，幾乎全都是末世狂歡、及時行樂的：有值得歡樂的事，要歡樂；沒有值得歡樂的事，創造歡樂，也要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