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裴曉鋒
史詩般的《白鹿原》中，人物數量眾多，社交結構複雜，然而，能讓人真正反思的角色，並不是正義化身的白嘉軒，也不是兩袖清風的朱先生。
《白鹿原》劇照——白嘉軒
而是跌宕的黑娃，淪落的田小娥和黑化的白孝文。
白嘉軒和朱先生是佔據著道德高的入世聖人。
而黑娃、田小娥、白孝文，則是演繹著人間悲歡離合起落沉浮的真正的普通人。
這些普通人正是傳統道德的挑戰者，他們踩著聖人的影子，教會我們如何去做一個真實平常的普通人。
黑娃是白家長工鹿三的長子，鹿三出於對白家的感激之情，希望黑娃也用同樣的情感去報答白家，偏偏黑娃卻特別恐懼見到白嘉軒。
《白鹿原》劇照——黑娃
在黑娃眼中白嘉軒是站在祠堂前盛氣凌人的聖人，讓人有一種天然的畏懼感。
這樣的白嘉軒在黑娃的眼中早已不是長輩，而是一個操控者。
白嘉軒給黑娃改名鹿兆謙，讓黑娃與白家兄弟一起上學，根本不理會黑娃內心的恐懼和想法，以一種“我這是為你好”的態度對待黑娃。
正是因為這種態度讓黑娃卻產生了叛逆心理，情願外出當麥客，也不願在白家做長工，於是，遇見了田小娥。
田小娥雖是郭舉人的小妾，實為“性奴”，心中早生叛逆，將泡的棗扔在尿盆中以洩憤。
《白鹿原》劇照——田小娥
叛逆和激情讓他們要掙脫現實的枷鎖。
同樣，由於白嘉軒的決絕，白孝文也最終由一直順從父命的君子叛逆成了卑鄙陰險的小人。
黑娃對朋友仗義，對愛情忠貞，對父母孝順，做過浪子，參加過農民暴動，當過土匪，一生掙扎而跌宕起伏，最終只能在作者筆下和最不屑的嶽維山、田福賢一起被“革了命”。
田小娥不後悔選擇黑娃，起初是真的在踏實過日子，可黑娃幹革命逃跑，做良人的夢想被打破。於是，勾引白孝文，也愛上白孝文，饑荒在家等死的日子，她沒有被餓死，卻被自己名義上的公公鹿三，用刀殺死。
白孝文是白鹿原族長當然繼承人，彬彬有禮，不苟言笑，外表持重，處事練達。按照這樣的人生軌跡，他理應在白嘉軒以後繼任族長，走上人生巔峰，但卻被算計，將家裡的田地房屋敗光，被父親逐出家門，差點餓死，這時跌入人生谷底，關鍵時刻那個算計他的人拉了他一把，結果觸底反彈，再一次走上人生巔峰，當上縣長。
電影《白鹿原》劇照——白孝文
那麼，是什麼影響了黑娃、田小娥和白孝文的人生軌跡呢？
起初想，是田小娥影響了黑娃，名不正言不順的妻子，使黑娃丟盡了鹿家臉面，不能進祠堂，成為白鹿原的笑話。
是郭舉人毀了田小娥，屈辱的折磨讓田小娥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是鹿子霖算計了白孝文，讓他徹底與白嘉軒決裂，抽上了大煙，敗完了田地宅院，甚至餓死了自家女人，落得個倒在路邊幾乎被野狗分食的境地。
然而，我想錯了。
就算得不到認可，黑娃依舊想著好好幹活，就算和田小娥只能住破窯洞，也想的是好好過日子。
此時的黑娃並沒有成為之後憤世嫉俗的模樣，田小娥也並不因為沒有想象中的好日子而放蕩。
黑娃和田小娥
白孝文即使淪落，也想的是和田小娥在一起。
這些並不是改變他們人生軌跡的原因，不由得想到了另一個對三人一生產生影響的人物——白嘉軒。
小農思想的耕讀、宗法文化的禮教、傳統儒學的仁義，蘊含著我國傳統文化的精神哲學。這種精神哲學集中到一個人身上時，就成為普通人眼中的聖人，就會產生一種疏離感。
疏離感無形中會使得聖人與普通人有一種天然的隔閡，他們活得自我，也難融入群體。
而白嘉軒就是這樣一種聖人，固執地堅持己見，同時也完美得不真實。
反觀黑娃、田小娥和白孝文。
黑娃和田小娥的不倫之戀，在白鹿原得不到承認時，黑娃的內心已經滑向了一個仇視權貴的深淵邊緣。
革命讓黑娃壓抑的內心有了一個宣洩口，讓黑娃看到了突破封建走向權貴的希望，黑娃第一個響應革命。
因為白嘉軒的決絕，白孝文衝破族規，前往縣城，一步步成為營長，縣長。
白孝文和田小娥
即使是沒有攀附權貴的田小娥，在一步步墮落的過程中也選擇的是在村中有“權勢”的鹿子霖。
權貴成為那個時代普通人追求和嚮往光明的唯一出路。
如果白嘉軒彎一下腰，不利用權貴懲罰黑娃、田小娥和白孝文，將事情委婉的解決，他們的人生會是怎樣的呢？
然而，此時的白嘉軒早已從普通人變成了聖人。
白嘉軒最初的發家靠的是種植鴉片和對風水寶地的欺詐性獲取；使他有機會有底氣大聲為仁義禮法代言的財富與成功，其源頭恰恰追溯為這兩項原罪，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因為他也曾經是個普通人。
那麼，白嘉軒是從何時開始變了呢？
做了族長之後。
白嘉軒沒當族長之前，是沒有優越感和自卑感的，他就是個普通人，也有喜怒哀樂，也和鹿子霖幹架，但是，當族長之後，就有了隨“權貴”而來的優越感。
維持這種優越感就必須做表率，成為鄉民的標杆，讓他不能再像過去一樣圓滑，自私，必須要公平，要公正，才能獲得大家的認可，一旦有絲毫的徇私利己，就會影響族長在鄉民心中的印象。
這也正是他要堅持懲罰黑娃、田小娥和白孝文的原因，因為他們丟了白鹿原的臉。
同時，也更印證了所有人追求權貴的心理。
那麼，作為白鹿原權貴代表的白嘉軒和追求權貴的黑娃、田小娥和白孝文們，到底誰錯了呢？
白嘉軒敢於面對一切，敢於承受所有生活的苦難，堅持自我，太完美了，完美的讓人不相信他是一個真正的人。
白嘉軒的堅持沒有錯，但黑娃還是不領情，依然走上了叛逆的人生路。
白嘉軒的懲罰沒有錯，但田小娥還是讓他心目中的白孝文走上了另一條人生路。
白嘉軒的教導沒有錯，但是白孝文還是犯了錯，本該成為正直的白家族長，卻成為卑鄙的縣長。
然而，每個人都還是錯了，一如我們知道那麼多道理，依舊過不好一生一樣。
在現實面前許多大道理毫無用處，原來不是我們錯了，是人世間本就如此。
我們都是普通人，我們成不了聖人，我們只能在現實中世故地活著
。
白嘉軒最講寬恕，即便是打斷了他的腰做過浪子土匪的黑娃，只要改過他都能無私地接納，但永不寬恕“淫蕩”的田小娥。
白嘉軒最講仁愛，建學堂做慈善救濟孤兒寡母，但同時也聽任並無過錯的兒媳餓死在自己近旁。
白嘉軒最講原則，寧可眼看族人死去也決不向“淫婦”田小娥低頭，卻同時也是兒媳“借種”大計的策劃人。
黑娃、田小娥和白孝文們也莫不如此矛盾。
善與惡如影隨行，這是白嘉軒的宿命，是黑娃、田小娥、白孝文們的宿命，也是所有普通人的宿命。
原來世間沒有聖人，白嘉軒其實也不是聖人，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和黑娃、田小娥、白孝文一樣的普通人。
陳忠實
幸好，還有《白鹿原》，陳忠實為我們描繪如何做一個聖人，讓我們可以循著聖人的背影，去做好一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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