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銀杏的人】
——她說：“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兒。”
作者：紫依 圖@捲毛甜筒
風順著四季更迭的痕跡吹拂萬物，銀杏捏著裙邊在風靜中翩翩起舞。俶爾停歇，金黃輕吻月白色天幕。晨光微熹，暖黃光圈在曉霜裡轉圈，轉出一片顛簸翻騰的金色海洋，轉出一卷年年又年年。
一道身影從老舊的金色畫卷裡走下，從遠處漸漸清晰。靈籟徐徐劃過耳畔，掀起又落下。她握著一把極像是銀杏葉拉扯長的掃帚，微躬著身，籠罩在金色光影裡，緩慢移動著：彎下腰，馬步輕輕巧巧往前一紮，跟著把掃帚往前面一送，往旁邊一掃，再利落地往裡一收，“嘩啦”，畫出半片銀杏來；接著往旁挪開一步微側身子，往旁邊再一送：兩半銀杏合攏一起。然後順著順勢露出的小道往前走，一晃一側，一步一幀，重複又重複，畫下年年又年年的銀杏。
新綠漸染枝丫，繞上梢頭四處漫溢——
柏油路上是停不下來的忙碌，川流不息片刻不停。
車窗裡的人看她，嵌在銀杏樹林裡，轉瞬即逝的一抹。慢慢忙忙的身影從遠處走來，一步一停。掃把攏著，殘餘的枯黃和幾片冬天可憐的痕跡；偶爾畫著的幾片銀杏隨風盪到樹上，點下幾筆嫩綠。她緩緩走到樹下的長椅旁，掃帚被她握在手心，微潤的手心。冬天被擱置在一邊：
“一樹銀杏直教這滿園翻黃…
小爐煮滿一壺過往 久久沸響…
當年一片銀杏 各一半…
新景後來覆上 記憶被時間替換…
四季換了幾番……”
淺淺低低哼著，她微眯著眼任春風吻過雙頰，片刻清爽。
仰頭，看雲捲雲舒，銀杏葉兒上滑下一隻露珠，跌入她眼底。隱約聽見鳥兒啾啾啼了兩聲，那一瞬幾片新葉的青翠蓋住她的眼睛，悄悄以陽光作掩護，悄悄討論著如何瞞過樹下的她，在山青花欲燃、銀杏葉欲亮的日子裡準備一場夏日的相逢。
再至半熟色猶青時，葉間掩著蟬鳴——
何時陷入的酣睡？她睜眼，滿樹青翠欲滴，雅若張道陵詩裡所述的那幅圖卷：“姿如鳳舞，氣如龍蟠。垂乳欲滴，狀若玉筍。”
她悠悠然撐了個滿足的懶腰，哈欠打得圓圓噔噔，掃帚被她攬在懷裡。起身，銀杏樹在她身後搖曳生姿，蒼翠橫鋪天空的餘白。偶爾幾片樹葉被風扯動，四面濃蔭輕響。
於是她沿著這條種滿銀杏的路邊兒慢慢走著，慢慢掃著，掃帚尖兒一遍遍輕拂大地，畫著一二三朵綠色的銀杏，年老又年輕的步伐融入這幅畫裡，沙啦，沙啦——“…念念又一聲迴響…”
落日光影暈染枝椏，平仲恰若鳳舞九千霄——
銀杏旁的人漸漸多了：抱住樹幹的小朋友，笑容燦爛的年輕人，揮舞絲巾的老婦人。黃蝶飛舞漫天的驚豔絕倫被定格在不同的相機。她的身影從遠處再次出現，一晃一停，老樣子的緩慢。
透過車窗看她，她仍是那樣不急不忙。掃帚把陣陣隨風蕩下的銀杏鋪平，畫著一層暖烘烘的地毯，蓋住秋意的寒冷。她陷入了那幅畫裡，坐在了那棵銀杏樹下的長椅上，抱著她的掃帚。
銀絲悄然漫上了髮髻，被汗打溼，隨著她放鬆的嘆謂，滑下晶瑩的汗珠。手心溼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她索性把掃帚放到長椅上，兩位老朋友並肩而坐。銀杏葉漫天灑下金色光華，糅合小朋友的嬉鬧聲，混著充滿笑意的吆喝聲。她笑著，眼睛眯成了一道月牙，連眼角的微褶都樂呵呵的。
瞧！就像歌裡唱的那樣：
“屋前樹下裝笑聲…
…銀杏樹下喜盈盈。”
她笑著看著這幅畫，拿起掃帚從樹下掃來些許落葉，堆成各種模樣。小朋友們圍過來，大朋友們圍過來，歡樂席捲了整幅金色畫卷。
秋色繪成雪色，遲來的銀白無聲無息擁住萬物——
凜冽的寒風穿過單調的枝丫瀉了進來，路上雪花不止，銀杏在雪中抖落一地黃葉。
她起身拂拂掃帚，露出它本來的草色。
銀杏在她身後蠖曲般盤虯臥龍，蓋著一層雪白薄紗，處處是冬日的痕跡。
用掃帚攏著，汗水順著歲月蜿蜒的眼尾縱橫。
她把不再年輕的落葉掃到一起，堆到樹下的地方，銀杏樹被暖烘烘地蓋住。
待著斑駁落葉歸根，她彎眼笑著，期待著，與它們春日的重逢。
銀杏小道再次歸為空白，她坐回到長椅，抱著她的掃帚，金色光圈灑向枝丫。嘴角勾著滿足的笑意，她伸出手去，撫摸歲月親吻過的銀杏樹腰，指尖追溯這棵樹的年輪，然而遺憾——“盤根錯節幾經秋，欲考年輪空躑躅。”她的指尖忽地停滯一方，微微幾分不起眼的顫抖：她用另一隻手握住，握住划向褐色的斑駁裡。
像餘老先生握住小季珊的手指那樣，透過樹皮往裡：“那追溯向帝王的朝代而入，止於八百個同心圓的中心——神秘的中心。”一個古老生命開始的地方。夢迴長安1400多年前的古寺，或許正當李世民挽著愛妾踱步走過，心血來潮種下一棵銀杏來；夢迴隱世飛簷下的古香古色，或許正當唐朝文化盛世風韻雍容，如銀杏葉般璀璨奪目。
“大概是在這一年……又或許是那一年……不對不對……”
遽然夢醒，她的手指按在一個嶄新的冬裡，一個古老的春天上。美麗的樹紋勾連太陽的光圈，一圈圈盪開漣漪：蕩進歷史的金色古卷，蕩散銀杏樹下的三聲長息，蕩向上一份盛滿歡笑的人來人往。
歲歲年年，她畫著銀杏，用她金黃色的掃帚；來來往往，她看著四季更迭，在銀杏樹下，隨時光盪滌：
——陷入金色的幸福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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