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一份榜單在影迷圈刷屏——
英國《視與聽》雜誌評選了影史最偉大的100部電影。
這個榜單,
含金量極高
。
原因有兩個。
第一,
評選者範圍非常廣
。
榜單分成「影評人榜」和「導演榜」。
前者由全球各地的
1639名
影評人、策展人、學者等業內人士投票評選,後者的選票,則來自於世界各地的
480名
導演、電影製作人。
其中包括不少亞洲導演,比如
畢贛、
關錦鵬
、蔡明亮
、奉俊昊、洪常秀、是枝裕和等。
放一個關錦鵬的影史十佳,給大家看看。
第二,
評選跨度非常久
。
榜單十年評一次
,今年是第七次
評選。
如此難得的機會,每個投票者都會非常珍惜手中的選票。
不過,即便是如此權威的榜單,
這一回也受到了極大的爭議。
讓我們來看看更受關注的
「影評人榜」
。
榜首,就是
「
爆冷
」。
一部許多人都沒聽說過的1975年電影《讓娜·迪爾曼》,力壓《迷魂記》《公民凱恩》等影史經典,奪得榜一。
女性電影人首度問鼎——
比利時導演,香特爾·阿克曼
。
這一結果,遭到了許多人的反對。
說這是政治正確下的矯枉過正。
導演保羅·施拉德就公開表示,這一結果損害了榜單的權威性。
《讓娜·迪爾曼》登頂影史榜一,是過譽,還是名副其實?
魚叔今天就藉此機會,來聊一聊這部新晉影史第一——
《讓娜·迪爾曼》
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
有人說,這是影史上
第一部真正的女性主義電影
。
影片長達201分鐘,
僅有十幾個固定機位。
多數場景都發生女主讓娜·迪爾曼家中,記錄了她的三天。
在廚房,她一絲不苟地做著家務。
起床、買菜、做飯、洗碗、織毛衣、鋪床……
在客廳,她迎來放學回家的兒子,共進晚餐。
她早年喪夫,獨自撫養兒子長大。
在臥室,她賣身謀生。
每天下午兒子回家前,她都會穿過走廊,來到門口迎接不同的嫖客。
接過男人的外套、圍巾、帽子,隨後將其領入自己的臥室。
交易過後,她又會在門口為男人穿上外套、圍上圍巾。
優雅且不失禮貌地拿錢、送客。
廚房、客廳、臥室,三者構成了微妙的空間組合。
分別指代了讓娜的三重身份——
主婦、母親、妓女
。
她的生活是程式化的,每一個步驟都經過精確計算。
拍攝《讓娜·迪爾曼》時,導演
香特爾·阿克曼
只有25歲。
影片的靈感,源自她的成長環境——一個女性角色佔多數的猶太家庭。
記憶中,母親與幾個姑姑負責了大部分的家庭活動,如準備餐食、唸誦禱詞。
她們制定了
周密的秩序
,並嚴絲合縫地遵循。
香特爾·阿克曼
阿克曼的電影,則揭露了這一秩序的真相。
影片中,讓娜時刻從容大方。
她顯然受過良好的教育。
教兒子背詩,得心應手。
但,她的生活中,時刻會遭到身邊男人的打壓。
上街買避孕套,被路過的年輕人
嘲諷與戲謔
。
在家裡削土豆,被兒子提醒注意體面:
頭髮亂了,衣服沒有扣好。
就連她自己,也已經接受了這種秩序。
她將兒子視為自己生活的全部,
所有事宜都圍繞兒子展開
。
早上起床為兒子做早餐、幫兒子刷皮鞋、去街上為兒子修皮鞋。
留給自己的時間,幾乎一刻也不剩。
當這一秩序被打破後,又會發生什麼呢?
阿克曼用後一個半小時的篇幅,講述了
失序後的悲劇
。
第二天,讓娜照常接待嫖客,走進臥室並關上門。
鏡頭一切,天色已晚,二人才從房間裡走出。
讓娜,誤時了。
由於沒能及時關火,土豆燒糊了。
不得不去重新買一袋,並再煮一次。
突然多出的步驟,打亂了她按部就班的生活。
第三天,讓娜開始
諸事不順
。
沒等鬧鐘響鈴,她就提前醒來。
刷皮鞋,刷子從手中飛了出去。
出門取錢,遇上銀行關門。
給大衣更換紐扣,卻因為款式老舊找不到同一型號。
來到咖啡廳,她的專屬座位也被人佔了。
她頭一次,沒喝咖啡就匆忙離開。
臉上,也逐漸出現不安的情緒。
電影的最後,讓娜終於爆發。
在完成一次交易後,她突然舉起剪刀,刺死了嫖客。
阿克曼在採訪中解釋了讓娜行兇的動機——
讓娜在賣淫中感受到了性愉悅
。
作為一名妓女,性愛只能是她謀生的途徑。
當她的慾望覺醒,並造成了一系列的失序,讓娜陷入了恐慌。
因此,她必須殺死帶來快感的客人,重新回到自己的秩序中。
這部影片或許讓你感到沉悶。
但導演想要呈現的,
正是這種沉悶的可怕至極
。
而且,她有意將這種壓抑的時間感,拉長到極致。
影片最後,完成殺戮的
讓娜坐在餐桌前,手中依然握著兇器。
她一如平日的安靜,神情放空,胸脯隨著呼吸一起一落,任憑嫖客的血從白襯衫上淌下。
房間裡靜得出奇,只聽到
窗戶外傳來一陣陣機車駛過的呼嘯。
這個固定畫面,持續了整整
5分鐘
。
像這樣的鏡頭,在影片中是一種常態。
導演阿克曼無意用三個半小時來鋪墊一場謀殺。
相較於所謂的
「
高潮
」,她更願意記錄女主角洗碗、做飯的過程,單一鏡頭動輒三四分鐘。
這是她最旗幟鮮明的反叛
。
因為,
她認為大部分電影都是從男性視角展現了完全虛假的女性形象。
歷史上的電影作品,絕大部分都是由男性創造。
銀幕上,女性被打造成一個又一個奇觀。
或是美麗奪目的都市麗人,或是蛇蠍心腸的惡婦人。
這些並不是女性本來的面貌。
「她們
是被動意義的承載者,而非主動意義的創造者。
」
《七年之癢》
《讓娜·迪爾曼》,則在鏡頭語言上大膽創新。
影片的拍攝手法十分
「
簡單
」
——
固定長鏡頭
。
不再以特寫的形式取悅觀眾,
而是採用中遠景別,任由讓娜入畫出畫。
觀眾需要努力跟隨讓娜的步伐,竭力去了解她的生活。
對於觀眾,這並不友好。
我們好似被嵌入座椅中,
透過固定的取景框,與讓娜一同感受
囿於男權社會的女性體驗
。
僅一眼,便覺難以忍受的枯燥。
但,我們要知道,
讓娜已經如此生活了二十年
。
而如是生活的,遠不止讓娜一人
。
片中,她曾與一位鄰居交談。
育兒、家務、菜譜等瑣事,覆蓋了她們的全部話題。
「
所以你得習慣。
」
《讓娜·迪爾曼》是一則具有先驅性的
女性主義電影宣言
。
如今,我們得以看到越來越多的女性電影人,將鏡頭對準
獨屬於女性的空間
。
並用她們的方式,道出女性在不同時代的困境,為女性的行為賦予生命與意義。
比如這次位列榜單30名的《燃燒女子的肖像》。
同樣以慢節奏的鏡頭、封閉式構圖,構築了女性的心靈世界。
有意思的是,
導演阿克曼本人一直十分警惕
「
女性主義
」的標籤
。
她積極嘗試不同型別,熱衷並呼籲多元化。
不支援用生硬的歸類,將女性的表達以偏概全。
《讓娜·迪爾曼》自然是一部偉大的女性主義電影。
但,我們不能僅僅
把它
當做一部女性主義電影。
「當人們說有一種女性主義的電影語言時,就像說女性只有一種表達自己的方式。」
誰是影史第一,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
與影史諸多經典相比,《讓娜》或許都有一定的
侷限性
。
相較於《2001太空漫遊》,它遠沒有那種宏偉浩瀚的格局。
相較於《迷魂記》,它也沒有那麼豐富的鏡頭語言和敘事技巧。
在不少人看來,它枯燥、沉悶,是一部催眠悶片,
將其
「
捧
」上影史第一,不過是
迎合女權浪潮的
「政治正確」
。
但,
電影一直都是大眾傳媒的重要載體。
十年一度的榜單,反映著
社會思潮的變遷
。
國際上,從前些年的Metoo運動,到正在進行的伊朗
「
反頭巾運動
」
。
女性們不斷為自己的權益發聲,甚至流血犧牲。
女性議題,毫無疑問是當下最重要的議題。
僅用
「政治正確」四字一棒子打死,是扼殺了公平的趨勢,無異於倒行逆施
。
「
我們想建立集體的記憶,確保這些歷史不被忘卻。
」
總能聽到有人說,這份榜單是矯枉過正。
他們往往會先用一番恭維之話,承認女性導演的作品和能力。
再話鋒一轉,認為登上影史榜首,是破壞了公平。
言下之意,也就是「女導演不配」。
為什麼不配呢?
有一種思維定式是,這些電影以前鮮少在榜單上出現,而這次的排名又上升得過快。
過去六屆影史十佳排名
不止是《讓娜·迪爾曼》這次躍居榜首,還有多部女性導演的作品衝入影史百佳。
法國女導演克萊爾·德尼的《軍中禁戀》,排名第7。
法國女導演阿涅斯·瓦爾達的《五至七時的克萊奧》,排名14。
美國女導演梅雅·黛倫的《午後的迷惘》,排名16。
捷克女導演維拉·希蒂洛娃的《雛菊》,排名28。
是不是都沒怎麼聽過這些電影呢?
不熟悉是正常的。
縱觀百年的世界電影史,女性導演的比例實在太低,話語權也相應太少。
三年前的戛納電影節上,就有一個名場面。
以評審團主席凱特·布蘭切特為首的82名女性電影人,一同踏上紅毯,呼籲電影行業的性別平等。
「82」這個數字,對應的正是
戛納
電影節歷史中僅僅82部入圍主
競賽的女性導演作品。
而男性導演執導的影片多達1645部。
比例懸殊,
將近1:20
。
這個比例還是產生於提倡多元包容的戛納電影節上。
若要進入更廣泛的商業電影領域,比例只會更加懸殊。
所以,誰定義了公平?
千百年來,這樣懸殊的男女比例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就算這次讓一部女性電影成為第一,
哪怕是矯枉過正,也算不了什麼。
而且,如此權威和備受關注的一份榜單做出這樣評選,既是社會發展的趨勢,也是積極發出的倡導。
榜單發出後,豆瓣上越來越多的網友前來標註「想看」,求資源之勢也在全網蔓延。
真正的公平,不需要精密的計算。
而是要開放包容地聆聽另一種聲音
。
更何況。
誰又能定義偉大呢。
如果能在男性霸權的百年曆史中,殺出一部震驚全球的女性電影。
這樣的電影,難道不值得一個「最偉大」嗎。
歷史終究是歷史。
即便是將《讓娜·迪爾曼》排在第一,也不妨礙《迷魂記》《公民凱恩》《太空漫遊2001》那些經典依舊偉大。
而這份榜單,我相信,一定會鼓舞更多的女性們,投身到電影創作之中。
相比歷史的公平,我更願看到未來的公平。
最後,補一個全榜單。
大家有空參考著補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