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於《紅樓夢魘》開篇“紅樓夢未完”中曾寫下這麼一段話：

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也許因為我下意識的覺得應當是“三恨《紅樓夢》未完”。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後，一個

個人

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我只抱怨“怎麼後來不好看了？”

筆者初讀《紅樓夢》高鶚續寫後四十回，亦有“語言無味”之感受，卻忽略了張愛玲感受到的“面目可憎”，這四個字著實精準。而要論後四十回中“面目可憎”的人物，必然繞不過賈母——賈母前後形象差異堪稱天差地別。

在《紅樓夢》前80回中，曹雪芹筆下的賈母是個難得的“福、壽、才、德”四字皆全的老太太，她仁慈和藹、寵愛兒孫、喜歡熱鬧，管家時又手段凌厲，第73回“大觀園查賭”，賈母快刀斬亂麻般輕鬆解決，略露當年榮國府鼎盛期之家風；

賈母雖身居賈府老祖宗的位置，卻待下寬和，時常憐貧恤老，對毫無地位的劉姥姥都客氣相待，堪稱old money，這才叫真正的貴族，非一般富二代暴發戶可比。

賈府眾多姊妹中，賈母最愛者，唯林黛玉一人而已。當年賈敏去世後，是賈母派出

船隻

，不遠千里來到姑蘇，要接林黛玉進京都跟自己生活；而黛玉進賈府後，賈母將所有的寵愛都給了她：

《紅樓夢》第5回“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有記：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

第40回“劉姥姥進大觀園”，賈母攜眾暢遊省親別墅，期間看到林黛玉的瀟湘館窗紗有些舊了，便向王夫人提出要求：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來就不翠了，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戶的呢，明兒就給她把這窗戶上的換了；

第26回“蜂腰橋設言傳蜜意”，丫環佳蕙去給林黛玉送茶葉，恰好撞見賈母給林黛玉開“小灶”，單送零花錢給黛玉，佳蕙稱：我好造化！才剛在院子裡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裡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

第54回“榮國府元宵夜宴”，賈蓉帶著小廝們放煙花慶祝，賈母等眾人在一旁觀看，其中有一細節：林黛玉稟氣柔弱，不禁畢駁之聲，賈母便摟她在懷中。

縱觀這些細節，足可見賈母對林黛玉有多用心，她是將全部的寵愛都給了黛玉。可在高鶚續寫的後40回中，賈母對林黛玉的態度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原本仁慈和藹的賈母，變成了一個面目可憎的“狼外婆”！

先是第84回“試文字寶玉始提親”，賈母直言林黛玉品性不如薛寶釵：要賭靈性兒，（林黛玉）也沒寶丫頭不差什麼；要賭寬厚待人裡頭，卻不濟她寶姐姐有耽待、有儘讓了。

賈母這番說辭勉強可以接受，畢竟林黛玉前期確實有些尖酸之處，以致被賈府眾人認為是“清高自許，目無下塵”，但這多多少少也跟賈母的寵溺有關，可眼下這位老太太儼然將責任全部算到了黛玉一個人頭上。

緊接著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賈母更加變本加厲，在看望完生病的林黛玉後，賈母趕緊讓鳳姐提前安排好棺材，要是能把病衝好就算了，衝不好也方便給林黛玉安排後事：

賈母看黛玉神色不好，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她，只怕難好。你們也該替她預備預備，衝一衝。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麼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裡這兩天正有事呢。”鳳姐兒答應了。——第97回

至此，賈母身上看不到半點作為外祖母的慈祥和藹，她甚至將林黛玉看成了一個麻煩，急於想要解決。她

老人

家不顧賈寶玉的瘋瘋癲癲，以及重病在床的林黛玉，強行要促成“金玉良緣”。

襲人作為最瞭解賈寶玉、林黛玉關係的丫環，她知道強行拆散寶黛的後果，所以她向王夫人、賈母進言，將這層憂慮陳述一遍，賈母聽完後的回答令人心寒：林丫頭倒沒有什麼，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真叫人作了難了。（第96回）

翻譯過來的意思不就是：林黛玉死不死不要緊，但不能傷害了我的寶玉，這麼一個心狠手辣的老太太，還是賈母嗎？

林黛玉、賈寶玉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是賈母自己授意的，甚至前80回中，王熙鳳、李紈、小廝興兒等人皆認定賈母認準了林黛玉就是未來的寶玉妻子，可第97回“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中賈母是如何評價林黛玉的呢？且看原文：

賈母心裡只是納悶，因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頑，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的本分，我才心裡疼她。若是她心裡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她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第97回

這個情節堪稱狗屁不通，為何？因為男女之防在古代是極其嚴格的，男女婚姻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凡有男女雙方有自由戀愛的想頭，那是敗壞倫理道德的無恥之舉，性質極其嚴重！

可我們的賈母呢，她居然當著王熙鳳、紫鵑等人的面，隨隨便便就把這些話說了出來，字裡行間給林黛玉冠上“無恥之女”的黑鍋，這要是傳出去，林黛玉還能見人嗎？她以後還怎麼嫁人？

所以，高鶚續寫的《紅樓夢》後40回，賈母不僅性情大變，智商、情商也都直線下降，說話做事不過腦子，這根本不是前80回那個“福壽才德”四字皆備的史老太君，坊間稱高鶚續寫乃是“狗尾續貂”，單看他對賈母形象的續寫，確實稱得上這個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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