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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乘慧生活】一個80後姑娘的生活:每天揮動掃把,慢慢地掃一條街

慢慢地掃一條街

我認識奶奶的時候,奶奶早已是一個相當“嫻熟”的“地主婆”——每天揮動著掃把,邁著小腳,慢慢地掃村裡的那條老街。老街悠長,她一下一下地掃過每一塊青石板和每一個鵝卵石,淡定從容,好像她特別懂得如何去掃淨這樣的一條街。

在出門掃街之前,奶奶必定是先照過鏡子的。鏡子是長方形的,有半扇老式玻璃窗那麼大,配有一個專門的鏡架,鏡架的底座是玻璃做的方形框,裡面放著髮夾、梳子和篦櫛等。

鏡子是奶奶的陪嫁,奶奶曾無數次地對著它梳妝,我想象不出原先清亮的鏡子裡奶奶面若桃花青絲漫垂的樣子。我見到的鏡子,背面的鍍層已一塊一塊地脫落了,鏡子裡的像也變得模糊而枯槁。但是奶奶每天都會把鏡子仔細擦拭幾遍,依舊對著斑駁的鏡面整理髮髻。每次梳好頭髮時候,用手按一按鬢角,別上髮夾,然後退後一步看鏡子,像是確認一下鏡中滿臉皺紋頭髮花白的自己。然後套上月白色的大襟外套,扣好衣襟上的每一個盤紐——從立領的正下方到腋下再到側邊開口處的最後那個。

奶奶注重儀表端莊,生命的最後時光,雖一直纏綿病榻,卻依然每天要母親幫助她梳洗,灰白的頭髮整齊地梳向腦後,月白色的小衫清清爽爽。印象中奶奶喜歡月白色的衣服,母親曾收藏了一件奶奶的衣服做“古記”,也是乾乾淨淨的月白色。

奶奶習慣早起,從她做新媳婦的時候起就是這樣。據說當時太公相當威嚴,並不多言語,但咳嗽一聲,正玩鬧的孩子們就噤聲不語。奶奶初為人婦,每天早起灑掃庭院、侍奉公婆,不敢懈怠。可她還未“熬成婆”便家道敗落,年輕守寡。

家破敗了,一個小腳女人卻不得不站起來頂住這個家。這個家裡還有一群孩子嗷嗷待哺,她必要早早起來,顛著小腳為孩子們找食,哪怕還有一把米,也要認認真真地下鍋熬稀粥,像模像樣地吃飯。哪怕餓著肚子,還是要灑掃庭院,用雞毛撣子拂去灰塵,細細地擦拭那面鏡子,讓一切看起來都還是家的樣子。

後來要早早起來掃街,原是奶奶沒想過的,但掃也就掃了。當她把家裡的事弄停當,便拿著掃把出門。當然,後面還跟著我這個“小尾巴”。

那時候父母每天必須出工去生產隊幹活,“黑五類”的子女不能請假,所以照顧不到家裡。有時母親幹完隊裡的活,回來的時候帶點豬草,也被舉報“搞私有”,是要挨批的。好在我母親嫁給父親之前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只是“覺悟不高”,進行警告和批評,並不抓去批鬥。父母不能管我,奶奶只好帶著我去掃街,帶著我去巫家埠頭洗衣服,帶著我去弄些乾枯的番薯葉餵豬,帶著我去別人家裡借米……

我喜歡跟著奶奶,奶奶的溫和與寵愛比之父母的急躁和嚴厲,讓我覺得更安定。奶奶掃街時,我便安靜地坐在街邊的臺階上。這是一條貫穿整個村莊的古街,像大多數江南古街一樣,路面鋪著鵝卵石,側邊安著青石板,邊上有一條排水溝。街兩邊有人家和店鋪,店面上開著一扇扇木板門。賣肉的店鋪,營業時開一個大視窗,人站在窗裡,肉砧在窗外,買主挑好肉,店主便探出身子舉刀砍肉。

街邊每座房子都有石板搭的臺階伸至街面,有排水溝的一側,臺階就像小拱橋一樣,遇到雨天,底下便有活水歡暢地流淌。我大多時候坐在臺階上摳石縫裡長出來的小草,或者用小草撥弄經過的螞蟻,螞蟻逃走之後,再把小草扔進水溝裡,看那草被水流緩緩帶走。

奶奶每掃好一段,就會回頭把我從臺階上扶下來,然後再扶我上另一座臺階。臺階和臺階之間並無多大區別,很快便沒有樂趣。我便爬下臺階在街上“溜達”一會兒,感覺依然無趣之後就爬上人家的門檻,趴在門口探望。有時主人會出來給我一顆糖或一片餅乾,那時糖和餅乾對於每個家庭都是奢侈的,奶奶看到了總是客氣推讓一番,看人實意要給才嘆一句“真是的”,讓我收下。農村人很少說“謝謝”,所有的感謝都涵在那句亦嗔亦疚的“真是的”裡面。

奶奶掃街時,沿街大多數人對奶奶很好。街上有幾家人我也認得,有時奶奶會帶我去他們家借米,他們都樂意借。奶奶遞過借米的“木答”(一種方形竹編提籃,編得很細密精巧),據說那隻“木答”剛好一斤重,如果借兩斤米,借主便連“木答”一起稱三斤,秤桿都略略往上翹。奶奶還米時也是連“木答”稱好,再多抓兩把米放進,然後送還到借主家裡。奶奶讓借主再過一下秤,他們大多說不用,直接倒進米缸裡,就把“木答”還給奶奶。

街很長,分上街和下街。上街有另一個奶奶掃,她也屬“黑五類”。她們兩個分別從兩頭開始掃,掃到兩人相遇時,便會在臺階上坐下聊會兒天。她們聊什麼我並不在意,依在奶奶懷裡,只覺奶奶說話時胸腔一振一振的。那個時候我已經一個人玩了很久了,便要奶奶抱,奶奶說腳疼,我就蹲下來給奶奶揉腳。那時並沒覺得奶奶的腳有什麼不同,長大些才發現,奶奶的腳並不像我的腳有五個可以動的腳趾頭。

奶奶掃街回來,都要吸幾筒旱菸。她用草紙摺好火摺子,點燃後又吹滅,往煙筒裡裝好菸絲後再對著火摺子一吹,便“嚯”地一下又燃起來。我覺得好玩,鬧著要幫奶奶吹。一開始火吹不起來,後來吹著吹著便也能“嚯”地一下燃起來了。我便喜歡奶奶抽菸,一邊看著那煙筒裡一亮一亮的菸絲,一邊“噗噗”地吹火摺子。

喜歡看著奶奶抽菸,也許更是喜歡煙霧吞吐之間的那份從容安定。奶奶出身大戶人家,為人處事大氣從容,曾優雅地過著輕煮慢燉的生活。可世事無常,來不及悲傷,生活已把奶奶逼進障礙重重的道路,她只能踉蹌前行。她的“三寸金蓮”不得不踏進爛泥田,她繡花的手不得不拿起鐮刀鋤頭。她被指派去掃街、修水庫,有時還要掛牌罰站,站的地方可能是冷風冷雨或赤日炎炎,然而奶奶就像執行某項任務一樣安然站著,喝退衝動著跑過去要摔牌子的父親,堅持站夠要求的時間。回來之後依舊抽幾筒煙,就像她掃街回來一樣。面對生活中的種種磨難,她就像抽一筒旱菸一樣,深深地吸幾口,再在鞋底磕去菸灰;或者也像她掃那條長長的街,一掃把一掃把,慢慢地把垃圾掃去。

奶奶最後戒了煙,她病了。她下決心戒菸,希望病能治好,但病情還是越來越重。到後來,湯藥遞到她手上,她就嘆氣:“這藥好像澆在石塔(石崖)上。”那時的我很害怕,不知道怎樣去安慰奶奶漸漸絕望的心。奶奶彌留之際,用微弱的聲音跟我說:“你最大(指我家三姐妹中),有什麼話對奶奶說,快點說來。”我瞬間淚流滿面,腦子一片空白。直到奶奶嚥下最後一口氣,我硬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可是奶奶就這樣不管不顧地走了,那一刻彷彿幼年的我坐在街邊的臺階上,一抬頭髮現奶奶不見了,便無比恐懼地大哭起來。

奶奶走了很多年了,可幼年的印記太深,長長的老街上,她那揮動著掃把、緩緩移動著小腳的月白色身影,一直在我的記憶裡。

作者:杭州公益中學教師

“晚上八點”特約作家

(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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