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微口袋週刊 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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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向嵩山行
●聶鑫森
因參加一個全國性的中等城市報紙聯誼會，我從湖南來到九朝古都洛陽。洛陽我是第一次來，但它的名氣卻牛得很，出產名勝古蹟也出產甲天下的牡丹。在我的想象中，這裡的人應該有一種漢唐遺風，滿街走的是謙謙君子，甚至都著古裝，這當然是平常讀古書過多所積存的印記嵌在腦海裡了。歷史不知翻過了多少頁碼，人也更新了多少代，比如這報紙聯誼會，大家噴著白沫來談輿論導向、電腦操作、廣告經營，就只可能發生在今天。
眼下已是五月下旬，奼紫嫣紅的富貴花牡丹早巳零落成泥，城裡顯出—派平靜，放眼—看到處是凌霄大廈，馬路上奔走著各種型號的大車小車，哪兒去尋飛簷翹角的樓臺亭榭？古蹟自然是有的，都埋在這片高樓叢中了。恍恍惚惚，似乎這就是我棲身的那座湘地城市，我什麼時候來洛陽了？
牡丹沒有了，城裡的古蹟又與現代建築相混雜，看起來到底不是個滋味，何不出城去看嵩山中嶽大廟和少林寺。嵩山是五嶽之一，有山有水有廟，定是另—番景象。
於是我溜出會議廳，走出這座叫“牡丹城”的賓館。一打聽，因為不是旅遊旺季，去嵩山大廟等處雖有專門的線路車，一天才幾趟。我決定叫—輛計程車，來去既方便又安全。這種紅色小爬蟲之類的東西，滿街都是。
站在路邊招一招手，一輛紅色的奧迪車逼上前來，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一口道地的河南話，平頭，臉色黝黑，嘴唇厚出一種憨誠的樣子，但那雙眼睛忽閃忽閃的，亮得很。他說：“大哥，去哪？”
“先去中嶽大廟，返回時在登封縣用中餐，再順路去少林寺，然後回到賓館，多少錢？”這點可憐的知識，我是從旅遊圖上學到的，表示自己並不是個白痴，誰也別想蒙我。
司機點點頭，說：“大哥，來去—百四十五元，你看怎麼樣？—共—百四十五里地哩。”
“行。你開車小心點。”
“好咧。”
車呼呼地跑起來，出市區，馳上高速公路，路上車少，挺安靜的，我心裡也就快活極了。大約跑了三十來公里，遠遠看見前面—個路卡。司機停下車，說：“大哥，有個事得說明白，車費是不包括過卡費、停車費的？”
“你怎麼不早說？”
“大哥，這是規矩，車費都不包的。你想，這個卡來去得交十元，少林寺停車費二十元，嵩山大廟停車費十元，如果包在車費內，我可虧老了。”
他說得很誠懇，很坦然，讓我無法可說，便點了點頭。我不能小看這個小夥子了，心眼活，這些事他先不說，怕嚇跑了客人，到途中再跟你理論，你不同意也不行了，這高速公路上你到哪再去找一輛車？
車從少林寺邊擦過，徑直去嵩山大廟，按旅遊圖上說從少林寺到嵩山大廟也就十多公里，可跑了二十公里還沒到，他說還有四五公里，而且不時停下來問一問路。“我是第一次跑大廟哩，原先只跑少林寺。”
這分明是扯謊，他繞了道，大概他又有新招了。果然，車又停下來。
“大哥，這一個單程就是百公里出頭，來去兩百公里，車費是不是少了點？這一截路，我沒想到有這麼遠，印象中少林寺和嵩山大廟隔得不遠啊。”
我想，也許他真的是第一次跑嵩山大廟呢，可氣的是他什麼也不說明白，一點—點跟你來討價還價，讓你哭笑不得。“你先跑著，我不會讓你吃虧的。”我不說具體數字，讓他一顆心懸著，這小傢伙，得治一治他。
小夥子愣了一下，只好使勁按了一聲喇叭，車猛地跑起來。
不一會，車到了嵩山大廟前，收停車費的人過來，要了十塊錢，扔給司機一張票。
司機說：“您進去玩，我在這等著，不過……是不是先交一百元預付車費？我們彼此不熟悉，請您諒解。”
這小傢伙心眼多著哩，他怕我跑了！
我說：“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呀，交一百元給你，你再載個客人回洛陽，我到哪找車去？這廟門口，就沒別的計程車停著。先給你五十元吧。”
他說：“也行。”
於是我購票進了大廟。這廟真有氣勢，一進一進的大殿，還有廂房、偏閣，園林中滿是古松、古柏、鐵人、石碑，加上人少，細細品味，真是—大享受。在一個賣紀念品的小攤子前，我突然發現了司機，他手裡拿著幾件銅質的小兵器！
這小子—直在盯著我哩，這能理解，他不能讓辛苦錢“飛”了。這—刻，我倒是真放心了，我不擔心沒車回洛陽了。
他說：“司機送客人來，是可以免費進廟的，我也進來看看。這些東西，是給我女朋友買的。這女娃娃嗲得很哩，剛才還打呼機呼我。”
他的樣子顯得很可愛，很幸福。
我問他：“你姓什麼？你女朋友多大了？什麼時候辦喜事呢？”
“我姓王，老家在鄉下。女朋友二十三歲，辦喜事還得等一等，攢點錢，要不怎麼熱鬧得起來。大哥，你看這車費……”
我笑了笑：“小王，給你二百元車費，過卡費、停車費除外，行嗎？”
“大哥，謝謝你了。下次來，你還坐我的車吧，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電話、呼機號碼，一呼我就來了。”
他陪著我各處走走看看，說一些旅遊圖上沒有的典故、史料，對大廟他很熟悉，他應該是來過多次的。我笑了一下，他立刻覺察到了，喃喃地說：“大哥，有些事……請你包涵，您大人大量。”
我拍拍他的肩，什麼也沒有說，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出了廟，上了車，喇叭一響，朝登封縣馳去。在城裡找了家素淨的飯館，叫了幾個菜，兩大碗米飯，和一瓶啤酒。小王說：“大哥，您吃。我自己去買。”
我說：“來，一起吃，我請你。我們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客氣什麼。”
小王坐下來，挺不好意思的。
我喝啤酒，他不肯喝。
小王說：“大哥，車費別給二百了，—百八吧。”
我說：“說好了，二百！大哥還能扣你的飯錢？”
“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吃完了午飯，已是下午兩點了，上車去了少林寺，好好地看了一遍，然後往洛陽趕。
又到了來時交費的那個卡子。
小王把車速慢下來，似乎要停下來交費，待橫欄升起，他突然一加油門，車衝卡而過。這小子，還想在我另付的過卡費中再“摳”出五元錢來！
警笛響了。
小王只好停車，額頭上冒出一層汗。“他媽的，沒衝過！大哥，我又辦錯了事。”
一個執法的中年漢子走過來，先摘下他的車鑰匙，再讓他交出駕駛證。小王蔫下了頭。
我忙下車，掏出記者證，說明是應《洛陽日報）之邀來開會的，因有急事要返回洛陽，故催促司機加速，他一時疏忽，忘了交費這一碼事了。
中年漢子很客氣地說：“原諒他這一次，交五元過卡費吧。”
車又開動了，小王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到達賓館門前，我付給小王兩百四十元，說了聲“再見”，就徑直進去了。
三天後，我離開了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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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聶鑫森
1948年生。曾任湖南省作協副主席、名譽主席，為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出版過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詩集、散文隨筆集、文化專著七十餘部。曾獲“莊重文文學獎”、《小說月報》短篇小說“百花獎”及《北京文學》、《小說選刊》等多種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