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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黃旗大媽:千古草民帝王夢

原創:海邊的西塞羅

文章已獲授權

為啥越是底層民眾,越喜歡把人分個三六九等。

這兩天,一位坐公交車的北京大媽的影片突然火了,據說是因為嫌乘客給她讓座不及時,大媽對著這位疑似外地人破口大罵,她自稱是“正宗北京人”,大清正黃旗後裔,眉間有“通天)紋”云云。影片估計大家都看了,沒看過的,上面影片可以欣賞一下這位“大清貴族後裔”罵人的英姿。

從北京戶籍政策,聊到退休金制度、再到“通天紋”的帝王相。大媽在此次罵戰中旁徵博引,縱觀古今,這個知識學得可真夠雜的。我看了以後是豁然開朗:

正黃旗後裔?滿清勳貴?莫非大媽您就是郭德綱老爺子說:八大鐵帽子王之第九位、大清綠帽子王、愛新覺羅·筐的後裔?

是的話,也好,啟稟格格,我大清已經亡了好多年了。您剛剛穿越到了人人平等的共和國,現在末代皇帝溥儀回故宮,還得遵守公民準則、排隊買票呢。

聖躬垂則,您得跟皇上多學著點……

玩笑歸玩笑,大媽這段怒罵,其實讓我想起了一些事,挨個說說。

1

我們通常總認為,越是混的不如意的人,應該越反對階層分化和隨之帶來的歧視,但其實恰恰相反,底層民眾中有些人,真的愛死階層分化和歧視精細化了,他們就指著這個活。

雖然影片很短,但我們不難看出這位“正黃旗大媽”其實混的沒啥貴族範兒,要不然也不會跟咱草民一起擠公交車,把每個月大幾千的退休金拿出來吹牛。可這樣說來,同屬底層人民,大媽應該跟咱“窮苦人一家親”才對啊,憑啥還要擺範兒欺負人呢?

這你就不懂了,其實鄙視鏈精細化,自古以來就一直是一種底層民眾自我麻醉的精神鴉片。

魯迅先生有一段點評的非常透徹:

我們自己是早已佈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

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

因為倘一動彈,雖或有利,然而也有弊。我們且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罷——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僕,僕臣臺。”(《左傳》昭公七年)

但是“臺”沒有臣,不是太苦了麼?無須擔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長大,升而為“臺”,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驅使了。如此連環,各得其所,有敢非議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魯迅《燈下漫筆》

我總疑心,這一段認識,就是魯迅寫《阿Q正傳》的起筆動機。

是的,對於階層分化的問題,通常我們總以為越是中下層的民眾越應該痛恨之,但事實可能恰恰相反,如魯迅先生所言,在階層越分化的社會里,有一部分中下層的人反而無比熱切的希望把階層和鄙視鏈再細化一些、明確一點。

因為唯有如此,他們才好在這個體系裡找到一點比他們更“低階”的存在。從這些人的身上找到卑微的優越感,獲得活下去的動力。

你看影片裡那位大媽,她始終強調自己是北京人,因為這個身份是她唯一能拿來一誇的地方了。

所以你也要理解她,不說這個,她說啥呢?

你說,那就不能啥都不說嗎?就當兩個平等人,平等相待?

那不行,明次序、別尊卑,對這幫思想停留在“正黃旗”時代的人來說,是人與人交往必備的前提。

在古代農民起義史上,有一個規律是,越是起身卑微的皇帝,成事之後反而越是醉心於研究將等級明細化以“明尊卑”,乞丐出身的朱元璋上臺後創造了空前嚴格的藩王、官員品級制度,甚至把各級之間彼此想見要持什麼禮都親自寫了個明白。後來清末的那位洪天王,才得不到半壁江山,就給太平天國創造了空前繁複的官僚體系,官僚層級之多、彼此禮數之繁瑣,都創下了歷史之最。

而最魔幻的,則要數小說《水滸傳》,一幫嘯聚山林的土匪好漢,每每有新人入夥時,最頭疼的居然是“排座次”,誰座第幾把交椅,施耐庵寫得特別細。最後乾脆拉出了一張長達一百零八位的座次表。誰前誰後,弄了個明明白白,一點亂不得……

一百單八將大約是史上等級最森嚴的“鄙視鏈”,隨便兩個好漢見面,都知道誰要管誰叫哥。

你說你們連皇上都反了,搞個平起平坐的“圓桌會議”甚至“大陸會議”難道不好嗎?怎麼還是這一套?還比皇上那邊更嚴了?好不容易造個反,各位有點創意好不好?

不行。座次誰先誰後,階層誰高誰低,見面誰叫誰一聲“哥哥”,這種事情對好漢們是頭等大事,必須先分清楚。不分清楚好漢爺們的優越感就無從建立,更不知道該怎麼組織群體、“殺奔東京”。

一直到民初,魯迅筆下的未莊也還是這個樣子:趙四老爺鄙視假洋鬼子、假洋鬼子鄙視王胡、王胡鄙視阿Q、阿Q欺負小尼姑。而且覺得這一套最為天經地義的人,居然是鄙視鏈中倒數第二的那個阿Q。

為什麼呢?為什麼他怕一旦這個體系破滅,自己連小尼姑也欺負不了,那豈不太虧了。

在這種社會里待得太久了,人是很難懂得怎樣與他人真正平等相處的,“明尊卑,比大小”成了他們永遠的執念。被他人壓迫,又從鄙視他人身上找優越感,成了他們精神上的成癮物。

你跟他說“唯有平等者與平等者才能交往”,他八成會反問你:平等是啥?不鄙視他人我咋活呢?

是的,底層人民非但不恨階層分化體系,相反,他們愛死這套體系了,恨不得讓它再精細化點。

你看那位“正黃旗大媽”的眼中,“臭外地的”都是“跑北京來要飯來了”,跟她這個本地戶口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她此時無比感謝戶籍制度把她和“臭外地的”分了出來,因為她在這種精細的階層區分中,總算找到了自己的優越感。

當然,若你實在混的比“正黃旗大媽”還慘,連北京戶口也沒得,這套體系底下也可以 找優越感——去看看“美國嚇尿了”的戰狼文麼,靠鄙視一下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外國人民也能平衡一下心態,也不錯。

2

此事還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點,就是大媽特別執著於她臉上那道“帝王相”:看見沒,我眉間有通天紋哩!

帝王相這個事兒,在中國真的是個特別神奇的存在,從漢高祖劉邦“隆準龍顏”,到明太祖朱重八“奇骨貫頂”,中國人好像特別痴迷於相信“生有異相”是當皇帝、做貴族的一個必要條件。

不僅有像大媽這樣說著玩兒,還有人真為此霍上過性命。

我非常喜歡的歷史作者張宏傑先生,在他的《坐天下》一書中寫過這樣一個故事:

說1990年的時候,河南省南陽市南召縣土崗鄉毛村出過中國迄今為止最後一個“皇帝”李成福,此公在村裡面公然在村裡面舉行登基大典,“大封群臣”14人,開後宮、選嬪妃,建立“萬順天國”,號稱要“用農村包圍城市”的方式恢復李唐王朝。

因為地理位置實在太偏,李皇帝“萬順天國”的夢足足做了兩年,才被當地公安機關偵知,我公安派出三名民警,一舉推翻了這個最後的“帝國”。

把“李皇帝”抓起來後,民警同志一問:你為啥要當皇帝啊?

“李皇帝”頓時來了精神,頭頭是道的解答:

第一,我姓李,所以我是李唐王朝的後裔。第二,我手紋特殊,:一隻手的紋是命子旗,另一隻手紋是烏紗帽,這都是天子相哩,合該皇帝由我做。

你看,從李唐後裔講到特殊手相,跟大媽從正黃旗扯到通天紋,這倆邏輯很神似吧。

捎帶說一句,大媽說的那個通天紋,其實手相里也有……通天,古代草民們永遠的夢。

我在《老實人宋江》一文中曾經談過,“古典時代”的中國人無論混的有多麼悲慘,心中大抵都有帝王夢,“明主敲詩曾詠菊,漢皇置酒尚歌風。”這兩個從最底層逆天改命混到最頂層的皇帝,是中國老百姓的超級偶像。日子實在太苦的時候想想他們,再配以“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妄念服用,使用效果極佳,日子頓時感覺有奔頭了。

在這種環境下,“帝王夢”就好像是發給所有窮人的一張彩票,是他們苦難生活中賴以振奮精神的生存指望。就如同越窮的人越指望靠彩票一夜暴富一樣,越是生活在下層的人,對“帝王夢”也就越痴迷。一旦有機會,他們對他人“明尊卑”的衝動爆發的也就越劇烈。

可是當皇帝這種事麼,你懂得,機率比中彩票、甚至玩FGO出貨的機率都低多了。

你想當皇上比在FGO裡抽皇上都難多了。

於是,如同老彩民喜歡研究本就不存在“博彩規律”一樣,迷於此道的人也發明了各種“玄學”,所謂“帝王相”就是這麼被髮明出來的。

你不知道每天有多少老彩民信心滿滿的拿著自己“研究”出的“高機率號碼”下注,同樣的,我們並不確知這個國家有多少人頂著自以為必能“大富大貴”的“帝王相”信心滿滿的過他們苦日子。

這幫人中,有極少數如李萬福一般真的“自己動手”,親身實踐了一把“帝王夢”。更多則如那位大媽一般,逢人就扯“正黃旗”和“通天紋”,暗示自己祖上當年曾經爬上過這個體系的頂端,所以有某種特權。

阿Q逢人打不過,就罵一句“老子先前比你闊多了”,其實也是這個道理。

這個社會中,總有人停留在“明尊卑、比大小”的撲克牌式鄙視鏈中,在“勝己者”那裡被鄙視,再到“不如己者”那裡發洩。明明自己拿著一把4、5、6、7的小牌,卻還指望對面是個單3,讓他當回大爺,走得順。

人人自由而平等的理念,在這些人腦中是不存在的,但在他們腦中,人人倒是都有壓迫、奴役不如己者的“自由”和“平等”。

這是何其野蠻而前現代的人格觀啊,但很遺憾,它在我們的社會里無處不在。

尤其在本來最應該反對它的底層社會,卻反而中毒最深。

皇族血脈一在手,公交座位盡我有。——正黃旗大媽們的千古草民帝王夢,該醒醒了。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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