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蝨子。”

而對瑪麗王后來說，天花就是她袍子上的蝨子。讓她享受了極致的榮華，也最終讓她香消玉殞，人頭落地。

如影隨形的天花

1793年，法國。

持續四年之久的大革命不但依然沒有消退的跡象，反而愈演愈烈。在這一年裡，整個法國最大的明星是斷頭臺，一個個曾經炙手可熱的著名人物紛紛倒在了這臺機器之下。

劊子手一邊操縱機器砍下人頭，一邊謹慎小心地記錄下了名人的臨終遺言。11月8日，羅蘭夫人（Manon Jeanne Phlipon，1754-1793）留下了那句著名的遺言：“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然而在這血流成河的年份裡，羅蘭夫人並不算斷頭臺下最有名的人。

就在一個月前，王后瑪麗·安託瓦內特（Marie Antoinette，1755-1793）同樣死於斷頭臺之下，同樣留下了著名的臨終遺言。在走上斷頭臺時，瑪麗王后不慎踩了劊子手的腳，她趕緊說道：“對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在瑪麗王后被帶上斷頭臺時，新古典主義畫家雅克·路易·大衛（Jacques-Louis David，1748-1825，《馬拉之死》的作者）畫下了這幅素描。畫中清晰地顯示瑪麗王后並沒有像傳說中那樣被堵住了嘴，在臨死前她是有機會說話的。

與羅蘭夫人相比，瑪麗的知名度更高。不僅僅因為她是王后，更因為她奢靡的生活引發了法國人民強烈的不滿，這被認為是法國大革命的導火索之一。以至於到了今天，瑪麗王后依然是話題人物。

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的名著《斷頭王后》（《Marie Antoinette： Bildnis eines mittleren》）不斷再版，而音樂和歷史愛好者津津樂道於瑪麗和莫扎特的友誼。

我們在讀到晉惠帝說“何不食肉靡”時，自然也會想到瑪麗的另外一句名言，她聽說老百姓吃不上面包時問道：“他們為什麼不吃蛋糕呢？”儘管瑪麗是否真的說過這句話值得商榷，但這句話的影響力毋庸置疑。

在大家的普遍印象裡，瑪麗王后窮奢極欲，把大量的錢財花費在衣服、髮型、珠寶和修建宮殿上，是真正意義上的時尚女王。哪怕是在21世紀，還有數部電影在回顧瑪麗的故事。

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在瑪麗的生命裡，天花這種可怕的傳染病始終伴隨在她的左右。

儘管瑪麗從來沒有罹患天花，但是天花卻一再改變她的命運。

天花譜寫的命運

瑪麗·安託瓦內特出身哈布斯堡家族。在幾百年的時間裡，這個家族統治著奧地利、西班牙等眾多國家。而且自從文藝復興時代起，就把持著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寶座。可以說，哈布斯堡家族是地道的歐洲的老牌王室。

但是，世俗的王權在天花的面前不堪一擊。

在18世紀，哈布斯堡家族頻頻遭到天花的襲擊。

在18初期，哈布斯堡家族迎來了一位優秀的統治者約瑟夫一世（Josef I，1678-1711），他性格溫和、智勇雙全，而且熱衷於科學和藝術，當時的人都認為他是一位完美的君主。

■ 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奧地利大公，匈牙利、波西米亞國王。/Wikipedia

然而他僅僅在位6年時間，就身患天花不治身亡。他的死對整個歐洲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弟弟查理六世（Charles VI，1685-1740，瑪麗王后的祖父）繼承了他的王位，而查理六世無論威望還是能力都遠不及自己的哥哥，他雖然繼承了奧地利，但卻被迫讓出了西班牙王位。這使哈布斯堡家族失去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強國。

1740年查理六世去世，奧地利王位傳給了他的女兒瑪利亞·特蕾莎（Maria Theresa Walburga Amalia Christina，1717-1780，瑪麗王后的母親），這使她成為了哈布斯堡家族唯一的女性君主。這位極具傳奇色彩的女王在位40年，她實行開明專制，讓古老的哈布斯堡家族重新煥發了活力，而奧地利能從大公國成為奧地利帝國，也正是這位女王奠定的基礎。權利頂峰時覆蓋了奧地利、匈牙利王國、克羅埃西亞、波希米亞、特蘭西瓦尼亞、曼託瓦、米蘭、加利西亞和洛多梅里亞、奧屬尼德蘭及帕爾馬。而因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不能由女性擔任，所以她的丈夫坐上了皇帝寶座。

■瑪利亞·特蕾西亞女王 / Wikipedia

但是，就算女王能建立天大的功業，也無法在天花前面保護自己的子女。

1761年，天花帶走了她的兒子查爾斯·約瑟夫大公（Archduke Charles Joseph，1745-1761，瑪麗王后的哥哥），1762年帶走了他的女兒喬安娜·加布裡勒（Joanna Gabriele，1750-1762，瑪麗王后的姐姐）。

1767年，女王帶著自己的女兒瑪利亞·約瑟法（Maria Josepha，1751-1767，瑪麗王后的姐姐）參加葬禮，後者在葬禮上意外感染天花，不久也去世了。這讓瑪利亞·特蕾莎女王悔恨終生，她認為是自己害死了心愛的女兒。

值得一提的是，在瑪利亞·約瑟法去世之前，女王已經為她安排好了婚禮，並請來了當時11歲的神童莫扎特進行表演。但當時維也納天花橫行，不但婚禮取消了，莫扎特也身患天花，險些喪命。

子女們的意外身亡讓女王傷心欲絕，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征服天花的武器。

於是她建了一所天花醫院，還從國外請來擅長人痘接種法的醫生，在奧地利積極推行人痘接種法。在宣佈奧地利推廣人痘接種法的那天，女王親自來到醫院門口，迎接第一批接種的65個孩子。

■“人痘法”最早起源於中國，並在清朝時得到推廣應用。/ Wikipedia

人痘接種法是從天花患者身上採集痘漿或痘痂，然後接種在健康人身上，從而讓健康人產生免疫力。

這種接種方法源自中國，幾經輾轉傳到了歐洲，儘管在一些國家得到了推廣，但並沒有讓所有人都能夠接受。

不接受這種方法也可以理解，因為人痘接種法的安全性相對較低。當時歐洲的人痘接種法是直接採集天花患者的痘漿，然後用小刀劃破接種者的面板，將痘漿塗抹上去。

這種接種法是讓健康人接觸真正的天花病毒，即便十分順利也有1%~3%的病死率，堪稱冒險。在當時的英國，羅伯特·薩頓醫生完善了人痘接種技術，並給3萬人進行了人痘接種，其中1200人死亡。

但是對於瑪利亞·特蕾莎女王來說，她對天花帶來的災難感受過於強烈，人痘接種法儘管存在缺陷，但對她來說已經是夢寐以求的良方了。就這樣，在18世紀的奧地利，王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換取整個國家推廣人痘接種法。

子女的去世還給女王帶來另一種困擾，與其他國家的聯姻如何繼續？

瑪利亞·特蕾莎早就把一個女兒許配給了法國的王子，未來註定要嫁到法國，甚至可能成為法國王后，但是這位公主早已因為天花香消玉殞。

當時的法國經過了路易十四、路易十五的統治，國力非常強盛，這對哈布斯堡家族來說，是絕對不能錯過的聯姻。哈布斯堡家族別無選擇，只能選另一位公主遠嫁法國。這一次，機會落在了瑪麗·安託瓦內特的頭上。

縱觀整個18世紀，天花決定了哈布斯堡家族的繼承問題，使瑪麗的母親登上王位。而瑪麗能取代姐姐嫁到法國，並最終成為法國王后，同樣是天花的發揮了作用。

瑪麗的命運就這樣被天花譜寫。

人痘、時尚和權力

法國的歷史和中央集權的程序密不可分，從太陽王路易十四時代開始，法國各地的貴族被聚攏在國王的宮廷之中。他們的生活通通圍繞著國王，所有能夠威脅王權的人全被國王放在了身邊，他們的動向盡在國王的掌握之中。透過這樣的方式，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兩位國王極大地強化了自己的統治。

這樣的選擇也讓法國宮廷成為了一個奇妙的小世界。男性貴族沾花惹草，國王更是身先士卒。女性貴族則機關算盡、勾心鬥角。唯獨王后應該置身事外，過著清心寡慾、養育子女、虔心祈禱的生活。

至於揮霍國王金庫的重任，則是國王的情婦們在操心。但在路易十六的宮廷之中，王后走到了前臺，親自揮霍財富。為什麼她能做到這一點？

路易十六剛剛登基的時候，瑪麗王后的政治前途依然不甚樂觀。在宮廷之中，老國王路易十五的情婦們還在指手畫腳，剛成為皇后的瑪麗和她們相處得極不融洽。瑪麗要如何宣示自己的地位和權利？她如何告訴整個宮廷，自己才是真正的女主人呢？

■ 路易十五與情人杜巴麗夫人，出自電影《絕代豔后》

她不由得想起來，自己遠嫁法國的時候，曾從故鄉奧地利帶來一個強有力的助手，

那就是人痘接種法。

在瑪麗王后的童年時代，曾親眼目睹了哥哥姐姐死於天花的慘狀，也親眼目睹了母親不遺餘力推廣人痘接種法的決心。

在瑪麗的心中，人痘接種法是可靠的，也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且她意識到，只有自己的丈夫身體健康，自己才能坐穩王后的寶座。因此瑪麗王后向自己的丈夫強烈建議，應該進行人痘接種，這樣才能遠離天花。

■ 瑪麗·安託瓦內特。/Wikipedia

其實在18世紀中期，法國就已經接受了人痘接種法，但那僅限於普通民眾。對於身嬌體貴的法國貴族來說，他們可不願意自己冒任何風險。尤其是對於新登基的國王路易十六來說，如果他在接種人痘的時候出了問題，那可是誰也承擔不了的責任，所以法國貴族並不贊成國王接種人痘。

在王后和貴族的不同態度之間，國王路易十六會作何選擇呢？也許另一件事幫助他做了決定。老國王路易十五此時尚未下葬，而他正是死於天花。

最終，路易十六決定接受人痘接種法！幸運地是整個接種過程十分順利，這就保證了他遠離天花的危害，從而坐穩王位，而瑪麗的王后地位也就不可動搖。更重要的是，這件事告訴所有法國貴族，哪怕是在面對有死亡風險的人痘接種時，國王也會聽王后的話。瑪麗·安託瓦內特是法國當之無愧的女主人！

為了宣示自己的地位，瑪麗王后特意做了個新發型，頭髮盤出了蛇纏繞橄欖樹的形狀，並且命名為“接種高發髻”。蛇是醫學的象徵，希臘神話中醫療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標誌正是蛇纏繞手杖，今天我們還能在醫院、急救車和世界衛生組織的標誌上看到它。長髮盤成的蛇纏繞著橄欖樹，這是智慧的象徵。而在樹的後面還有太陽的造型，這是向太陽王路易十四致敬。

■瑪麗王后各種誇張的造型，在她的努力下，高發髻成了一時風尚，以致於劇院只能讓類似造型的貴婦坐在後排，以免擋住其他觀眾的視線。/ Wikipedia

就這樣，人痘、時尚和權力被統一在了瑪麗女王的髮型上。從這一刻起，瑪麗王后得到了國王的支援，路易十六的金庫已經向她敞開，誰也不能阻擋她追求時尚的腳步了。

遺憾的是，她在這條路上走得實在太遠了。法國人民逐漸對她的花銷生出了諸多不滿，並且把大革命的爆發歸罪於她。儘管在革命爆發之後，瑪麗女王表現出了出人意料的堅強。但是在1793年，她還是沒能逃脫斷頭臺。

當刀刃落下時，瑪麗的長髮隨著頭顱落進筐中。在那一剎那，不知道她是否會想起這頭長髮曾帶給她的榮耀？是否會想起人痘接種法帶給她的勝利？是否會想起她的家族被天花所左右的命運？

但是我們知道，此刻，她與天花糾葛不清的緣分總算走到了盡頭。

孫軼飛

科普作家、外科醫生，河北醫科大學醫學教育史研究室主任。著有《照進角落的光：行走在遠古到中世紀的醫學》、《用兩百萬年鬥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