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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道之“作用的表象”(上)

上一講我們談到儒家是縱者縱講,道家、佛家是縱者橫講。今天我們接著講,道家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實有層”和“作用層”分別不清楚,或者說沒有分別。何以如此?這主要是因為道家所講的“無”是境界形態的“無”。我們先把“無”當動詞看,看它所“無”的是什麼?《道德經》說:“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這是從主觀方面講。道家就是拿這個“無”做“本”、做“本體”。這個“無”就主觀方面講是一個境界形態的“無”,那就是說,它是一個作用層上的字眼,是主觀心境上的一個作用。把這主觀心境上的一個作用視作本,進一步視作本體,這便好像它是一個客觀的實有,它好像有“實有”的意義,要成為實有層上的一個本,成為有實有層意義的本體。其實這只是一個姿態。

在道家,實有層和作用層沒有分別,此一義含著另一義,就是道家只有“如何”(how)的問題,這還牽涉其他概念,如聖、智、仁、義等。《道德經》裡面有“絕聖棄智”“絕仁棄義”之語。牽連到聖、智、仁、義這方面,道家只有如何(how)的問題,沒有“是什麼”(what)的問題。這個就是因為道家的“實有”和“作用”沒有分別。

“如何”,這是作用上的疑問詞;“是什麼”,這是存有上的疑問詞。當我們說“是什麼”的時候,這是屬於“實有”的,道家沒這方面的問題,這個叫作實有層和作用層相混,混而為一,所以說沒有分別。那就是說,在道家的系統裡邊,沒有“是什麼”的問題,這個牽涉聖、智、仁、義。例如,你問他“道”是什麼,他也可以講給你聽。但是他這個說明不是從存有論的立場講,而是從作用層次來顯示道是什麼。又如,道要透過“無”來了解,“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透過“無”與“有”來了解道。因此,一些基本觀念通通落到作用層上。

我們以前講“無”和“有”,道家是境界形態,境界式地講,從作用上講,講之以透顯無與有的心境。境界形態是對著實有形態而言,假如把道家義理看成一個形而上學,那它便是一個境界形態的形而上學(依境界之方式講形而上學)。我們平常所瞭解的哲學,尤其是西方哲學,大體上都是實有形態的形而上學(依實有之方式講形而上學)。這是大分類、大界限。西方哲學從希臘哲學開始,一直到現在,一講形而上學,大體都從“存在”上講,屬於實有形態。中國在這方面,尤其是道家,比較特別一點,這就是所謂的“中國哲學的特質”。道家不是從客觀存有方面講,而是從主觀心境方面講,因此屬於境界形態。

境、界這兩個名詞本來是從佛教典籍裡面來的,中國先秦的典籍中沒有這兩個名詞,這是佛教新創的名詞。現在“境界”一詞大家都會說,成為很普通的話。

佛教說境,由境說界,境和界都是一個實有的意義。境是指著物件講的,境在佛教就是objects,就是external objects,是外在的物件。界,也是佛教新造的名詞。我們說什麼界什麼界,中國的典籍沒有這種詞語。照佛教的解釋,界是因義,是ground或cause的意思。譬如說:“無始時來界,一切法等依。”這個“界”便是因義。是原因的因,也可以說是根據(ground)的意思。有這個因,就可以決定一個範圍,就可以成為一個界。這個界就是平常所瞭解的一個world,一個範圍,例如十八界的界,這個界就是劃類、分類的意思。所以能成一個類,就有它的原因,按照我們現在的說法,就是按照一個原則,可以把這些現象劃在一起,成為一類,也就是成為一個界。

“界”這個字,通因通果,從因到果合起來整個談。通因就是當一個根據來看,當一個原因看。通果呢?透過這個原因、原則,可以把這些現象劃歸一類,這是後果(consequence)。界在佛教本來就是這個意思。

境是外在的物件,唯識宗講“境不離識”“唯識所變”。這個境,就是物件,但它不能離開我們的識,不但不能離開,而且還進一步說唯識所變。我們平常以為外境有獨立性,唯識把不依於主觀的外境拉進來,把它主觀化,這就成為“識變”。有人就想到唯識宗這個說法,和英國哲學家貝克萊(Berkeley)所說的主觀的觀念論(subjective idealism)相類似。可以這樣想,但是兩者不一樣。不同在什麼地方?一般人以為差不多,其實差得很遠。

貝克萊只說到境不雜識,並沒有說到唯識所變。“To be is to be perceived。”“to be”就是存在,就是境。存在不能離開我們覺知的心,不能離開我們認知的心,離開我們認知心,就沒有現實的存在,但貝克萊只說境不離識,卻並沒有說唯識所變,並不說這個“to be”是我們覺知心所變現。因此,佛教在這裡比貝克萊還徹底一點,心理學的意味更重。但是境還是指著物件說。

把境、界連在一起成“境界”一詞,這是從主觀方面的心境上講。主觀上的心境修養到什麼程度,所看到的一切東西都往上升,就達到什麼程度,這就是境界,這個境界就成為主觀的意義。和原來佛教的意義不大相合,但現在一般人都瞭解,我們就用這個普通的意義。

境界形態的“境界”翻譯成英文很難。我們可以把實有形態的“實有”翻譯成being。實有形態的形而上學就是依實有之路講形而上學(metaphysics in the line of being)。但是境界形態就很麻煩,英文裡邊沒有相當於“境界”這個字眼的單詞。或者我們可以勉強將其界定為實踐所達至的主觀心境(心靈狀態)。這心境是依我們的某種方式(例如儒、道或佛)下的實踐所達至的如何的心靈狀態。依這心靈狀態可以引發一種“觀看”或“知見”(vision)。境界形態的形而上學就是依觀看或知見之路講形而上學(metaphysics in the line of vision)。我們依實踐而有觀看或知見;依這觀看或知見,我們對於世界有一個看法或說明。這個看法所看的世界,或這個說明所明的世界,不是平常所說的既成的事實世界(如科學所說的世界),而是依我們的實踐所觀看的世界。這樣所看的世界有升進,而依實踐路數之不同而亦有異趣,而既成的事實世界則一定而不可移,此則名曰定性世界。而若此定性世界是康德意義的現象,則現象畢竟亦是對應我們的感性與知性而為現象,因此,它為定性世界是依我們的定性感性與定性知性而為定性世界,上帝原不創造現象(依康德);而若我們的感性與知性不是定性的,而是可轉的(例如轉識成智),其為可轉是依人不是定性眾生,即不是依人類學而看的人,而為可轉,則現象之為定性世界亦是可定可不定的,可使之有亦可使之無。而所謂有升進、有異趣的世界則都屬於價值層的,屬於實踐方面之精神價值的;而若在此實踐方面的精神價值之最後歸趣總是定在自由自在,則有升進、有異趣的世界總歸是一,雖有升進而亦有終極之定,雖有異趣而亦有同歸之同。而此世界中的萬物即是“物之在其自己”之物,此則為終極之決定者,亦即是絕對的真實者或存在者,而不是那可使之有亦可使之無的現象。依此,普通所謂定者實是不定,而依上說的觀看或知見而來的普通視之為主觀而不定者,終極地言之,實是最定者、最客觀者,絕對的客觀者——亦是絕對的主觀者——主客觀是一者。

道家的這個境界形態的形而上學就是表示:道要透過無來了解,以無來做本,做本體。“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個“無”是從我們主觀心境上講(主觀心境不是心理學的,而是實踐的)。假如你要了解“無名天地之始”,必須再看下面一句,“常無慾以觀其妙”,此句就是落在主觀心境上說。道家的意思就從這裡顯出來,就是作用與實有不分,作用所顯的境界(無)就是天地萬物的本體。一說到本體,我們就很容易想到這是客觀實有層上的概念。可是你要了解,道家實有層上實有這個概念是從主觀作用上的境界而透顯出來,或者說是透映出來而置定在那裡以為客觀的實有,好像真有一個東西(本體)叫作“無”。其實這個置定根本是虛妄,是一個姿態。這樣的形而上學根本不像西方,一開始就從客觀的存在著眼,進而從事於分析,要分析出一個實有。因此,我們要知道道家的無不是西方存有論上的一個存有論的概念,而是修養境界上的一個虛一而靜的境界。

當把修養境界上的“無”,說成本,是萬事萬物之本,“本”這個概念,就使我們馬上想到它是個本體。因為是本體,是故它是實有,這個實有觀念是這樣出來的,且變成最高的實有。這樣的實有是從主觀的透示講出來。這是第一層意思。

再進一步,牽涉聖、智、仁、義這一方面,道家就只有how的問題,沒有what的問題。how就是作用上的觀念,比如說,康德的哲學裡面最喜歡問:某某東西如何可能?如何可能是高一層的問題,事實上已經可能。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可能。

當我們說道家只有how的問題,就是說,當它牽涉聖、智、仁、義時,它不正面說什麼是聖、智、仁、義。仁、義直接是道德的觀念,聖、智是道德修養所達到的境界。道德修養的最高目標就是成聖人。但是,道家並不先正面肯定有聖、智的存在,然後再正面解釋什麼是聖、智。假如先正面肯定聖、智、仁、義,再進一步加以說明,這就是what的問題,是什麼的問題。what的問題,即是一個存有問題,道家沒這個問題。

道家只是“提到”聖、智、仁、義,並不正面去肯定它們,並加以說明。(當然亦未正式去否定它們)道家是怎樣提到的呢?道家只是順著儒家而提到。儒家正面肯定聖、智、仁、義,它正面肯定,就要正面說明,儒家有這個問題。正面肯定、界定,就表示聖、智、仁、義都是正面上的實有。

道家呢?好,你儒家說聖、智、仁、義,道家就要問你如何善於體現聖、智、仁、義呢?你如何把聖、智、仁、義,以最好的方式體現出來,這就是如何(how)的問題。

道家說“絕聖棄智”“絕仁棄義”,並不是站在存有層上對聖、智、仁、義予以否定,這樣瞭解是不公平的。這個“絕”“棄”“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學無憂”,從字面上看,好像是否定聖、智、仁、義、學,這樣瞭解是不公平的,這樣瞭解,顯得道家太大膽了。否定聖、智、仁、義,豈不是大惡?這真是異端了!但這樣瞭解是不公平的。

如何來做一個恰當的瞭解呢?道家不是從存有層否定聖、智、仁、義,而是從作用層上來否定。“絕”“棄”是作用層上的否定字眼,不是實有層上的否定。儒家是實有層上的肯定,所以有what的問題,道家則沒有這個問題,所以也不從實有層上來說“絕”“棄”。

道家不從實有層上說“絕”“棄”,那麼,是不是從實有層正面上來肯定聖、智、仁、義呢?也不是。所以我們可以說,道家對聖、智、仁、義,既不是原則上肯定,也不是原則上否定。從實有層上正面肯定或否定,就是原則上肯定或否定。道家沒這個問題,那就是說道家沒有what的問題。

道家只是順著儒家,你儒家正面肯定聖、智、仁、義。好,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如何把聖、智、仁、義以最好的方式體現出來呢?什麼叫最好的方式?你可以說出一大堆,說是學校教育、家庭教育、風俗習慣等。就道家看,這通通不對,都不是最好的方式。所謂最好的方式,也有一個明確的規定,道家的智慧就在這兒出現。

你如何以最好的方式,來體現你所說的聖、智、仁、義呢?這是how的問題。既是how的問題,那我也可以說,你是默默地肯定了聖、智、仁、義。當然可以這麼說,但它不是從實有層上、正面原則上去肯定,它的肯定是作用中的肯定。我就給它找一個名詞,叫作:作用地儲存。它當然不是正面來肯定聖、智、仁、義,但也不是正面來否定它們。

道家既然有how的問題,那麼,最後那個what的問題也可以保住。如何來體現它,這不是就保住了嗎?這種保住,就是“作用地儲存”,對聖、智、仁、義,可以作用地儲存住。因此,不能把道家的“絕”“棄”解錯了。以前有人罵道家為異端,就是以為道家對聖、智、仁、義加以否定,不承認聖、智、仁、義,這樣不是成了大異端了嗎?這樣瞭解,是不行的。這樣瞭解,道家如何能成為一個大教呢?我以實有層和作用層之分別來解消這種誤解。道家著重作用層一面,不著重實有層分析一面。在實有層上正面肯定,當然要對一個概念做正面的分析。道家沒有這個分析的問題。分析,廣義地說,就是分解。道家沒有這個分解的問題。道家並沒有分解地或分析地告訴我們什麼叫作聖、智、仁、義。

道家說“絕聖棄智”“絕仁棄義”,又說“大道廢,有仁義”,把道看得很高,落到仁義上已經很糟糕了,大道廢,才有仁、義,這樣對道德當然有輕視的意味。這是表面上的字眼。但是整體上看起來,道家不是如此。現在把道德問題分別來看,用哲學詞語來說,就是道家把實有層和作用層相混,沒有分開。這個問題一落到聖、智、仁、義上,我們就說它不是從原則上或存有層上來否定仁、義,來講這個“絕”“棄”。它乃是順著是什麼的問題,而來問這個問題:如何以最好的方式把它體現出來?這便是how的問題。“大道廢,有仁義”,那便是沒有道化的仁、義,沒有以最好方式體現之的仁、義,只是分解說的存有層上的仁、義。

道家講無,講境界形態上的無,甚至講有,都是從作用上講。天地萬物的物,才是真正講存在的地方。如何保住天地萬物這個物呢?就要用從作用上所顯的那個有、無、玄來保住。

有、無是道的雙重性(double character),道有“有性”,有“無性”。有、無這個雙重性是從作用上顯出來的。以無作為萬物的本體,把無當作最高的原理。西方的最高原理,如idea、地、水、風、火、原子或者上帝,這些都是西方的形態,這一些說法都是實有形態的形而上學。

道家從作用上顯出有性、無性,顯出道的雙重性,最高的是無,無是本。而對於這個無性不能加以特殊化,不能再給它一個特殊的決定(special determination),不能特殊化成為idea、上帝、梵天,也不能像唯物論那樣把它特殊化成原子或地、水、風、火等。它就是無,不能特殊化。這個無,就是從作用上、心境上顯現出來的,就是拿這個東西來保障天地萬物的存在。

儒家對聖、智、仁、義有正面的分析,有正面肯定、原則上肯定,這就是屬於實有層上的。聖人立教,最高的概念是仁,仁是生道,擴大到最高峰,仁是生生不息之道。仁是道德上的觀念,因此也是實有層上的觀念,以仁做本體,這個本體是實有層上本體的意義。可是,道家道的有無雙重性中的那個無性不能說是仁,不能特殊化而為仁。道家以無為本體,這是從作用上透示出來的,不能加以特殊化。拿這個作用上透示出來的無,作實有層上的本,這兩層合在一起,沒有分別。這是道家的形態。

儒家則有實有層和作用層的分別,仁是實有層上的觀念,不論是就著道德實踐上講,或是就著天地萬物的生化講。照儒家看,道德秩序就是宇宙秩序,宇宙秩序就是道德秩序。仁本來是道德的,是道德實踐之所以可能的最高根據,這是道德的秩序。但是仁無外,心亦無外,心外無物,仁外也不能有物。萬物都涵蓋在仁這個道德心靈之下,仁具有絕對的普遍性,當它達到絕對的普遍性時,仁就是宇宙秩序,從這裡可以說一個道德的形而上學(moral metaphysics)。

這就是從實有層上說。儒家以what的問題做主,因為有what的問題,所以有正面的肯定,有正面的否定。透過“是什麼”的分析,對“是什麼”有一個肯定,或者否定。譬如說,否定罪惡,立禮以防惡,這才有客觀的是非可講。這就是實有層上的問題。

儒家是不是也有作用層上的問題呢?譬如說,是不是有道家作用層上那個“無”呢?儒家也有。從哪兒可以看出來呢?從作用上講無,儒家的經典也有。雖然不很多,但也是大家常想到的。在什麼經典裡邊呢?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聖人也說:“予欲無言。”《易傳》裡面也有,譬如說:“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又如:“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這是從修養的境界上說。但是我們不能從這幾句話說《易傳》出於老莊,也不能說道家講無是出於儒家的《易經》,這都是不對的。《易傳》是晚出的,《論語》是記載孔子的言行的,但在《論語》之前,儒家經典也有講無的。例如,《詩經》《尚書》。《詩經》說:“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帝謂文王:‘誕先登於岸。’‘不大聲以色。’”《尚書》裡面最明顯,大家也最喜歡引用。《洪範》篇說:“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偏無黨,這還老實一點,不像道家所說的無那麼玄,但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就很玄了。這就很類乎道家的意味,很類乎道家所說的那些話頭兒。

從實有層次上,我們要肯定好、惡,如孟子說:“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詩經》上說“民之秉彝,好是懿德”。這個好、惡,是人皆有的。《論語》裡邊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這是好、惡並講。“羞惡之心”這是義也,偏重於“惡惡”這一面,但也含著“好善”。“好是懿德”偏重“好善”這一面,但也含著“惡惡”這一面。總起來說,就是好善惡惡。

王陽明四句教:“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劉蕺山則另說四句:“有善有噁心之動,好善惡惡意之靜,知善知惡是良知,至善無惡是物則。”道德實踐就是做“好善惡惡”的事,所以好、惡必須肯定。這一層肯定是屬於實有層上的。這是儒家的通義,上下三四千年這樣通貫下來,沒人能反對。

但是《尚書》說“無有作好”“無有作惡”“王道蕩蕩”“王道平平”,這些話說得很美,一般人也喜歡引用。這個就是在實有層好惡之上。又提到“無有作好,無有作惡”。這就成為作用層上的話頭兒。

好惡是有的,這是實有層上肯定。但要表現這個好惡,則“無有作好”的好,“無有作惡”的惡,才是好的,這是最好的方式。這裡顯然就有兩層。“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這都是原則上肯定好惡。人如果沒有好惡,就糟糕了。沒好惡,就沒是非。儒家所說的好惡,一定是好善惡惡,不是平常所說的喜歡不喜歡。喜歡不喜歡,並沒有什麼道德的意義。譬如說,你喜歡吃紅茶,我喜歡喝咖啡,這種好、惡是屬於心理學的,或屬於生理學的,而非屬於道德的。儒家的好惡是道德上的好善惡惡。

“無有作好”,就是說不要有造作的好,就是說你要有“無有作好”的“好”。無有作好的“好”,才是好的“好”。惡呢?你要有“無有作惡”的“惡”,才是好的“惡”。要有“無有作惡”的“惡”,才能成全這個“惡”;要有“無有作好”的“好”,才能成全這個“好”。所以“無有作好,無有作惡”,這是實有層以上而屬於作用層的話。這明明有兩層,不能不注意,一般人都攪和不清。

作好、作惡這個“作”,就是造作,造作就是有意的,不自然。作好、作惡,就是有意的好、有意的惡,一有意,心就不平,照王陽明講,這樣內心就有私心私意。儘管一般人看不出來,也許這個私,私得很巧妙,但還是私。把造作去掉,就是道家所謂的自然,自然就在這個地方說。

“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並不是叫你沒有好惡。它並不表示對好、惡的否定。這明明有兩層。實有層次上的好惡要肯定,把實有層上的好惡用最好的方式表現出來。照《尚書·洪範》篇的講法,就是用“無有作好,無有作惡”的方式來表現。

道家全部的智慧可以說就放在這個地方。但我們不能說道家的智慧是因讀《洪範》篇而來,不能說道家出於儒家經典。這是考據家尋章摘句的講法,把某一家的根源從文字上找出來,但這樣講是不對的。儘管字面上有些句子和《尚書》相近、相合,但也不能這樣說。

儒家也有作用層上的問題,但是作用層和實有層分得很清楚。本體是從實有層上講,不從作用層上講。道家正好相反,它的本體不從實有層上講,而從作用層上講,它沒有實有層上的本。道家完全偏到作用層這一面來,就以這一面為它的勝場。就從這一面,它也可以成為一個大教,就名之為道家,也可以稱它為一個學派(school),道家之所以為道家,就在這個地方。專門發揮作用上的無,以此名“家”,以此成“家”。在聖人之教中,並非沒有這個意思,它不以無作本,本是在仁這個地方。仁是正面上、實有層上的話。

原載《中國哲學十九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註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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