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故事，真實的故事。

L是浙江附近省份某個小城市山區裡的人，說是華東地區，其實上山區裡的生活依然貧困，小時候父親因意外去世，母親撇下她遠走高飛，從小寄居叔叔家，長大後，按照農村的傳統，用出嫁到鄰省另一個山區換來的彩禮錢，幫助叔叔家的兒子成了婚。這種近乎買賣的婚姻，自然毫無幸福可言，尤其是生不出孩子的時候，更是被視為眼中釘，毆打、捱餓是家常便飯。

幸運的是，她鼓起勇氣出逃到浙江，打工賺錢，並且和另一名男子同居，然後有了一個兒子，外人很難想象這種關係中是否真的存在愛情這種奢侈品，但於她而言，一個實際意義上的家庭已經是指尖所能觸碰到的極限高度了，哪怕沒有法律保護。

可幸福戛然而止，悲劇還在延續，L因嘔血入院，並最終確診為肝硬化失代償期。肝硬化失代償期，或者說晚期，是肝臟疾病中最為棘手的疾病，因為肝硬化是一種不可逆的進展性的疾病，在晚期還會出現諸多併發症，上消化道出血就是其中最為嚴重的併發症之一，也是死亡率最高的併發症。這種疾病，死亡率高，治療費用極大，還會反覆入院，最終死於某一次併發症。

在病房裡見到了她的家屬，一名沉默寡言的男子，還有懵裡懵懂的兒子，並瞭解到上述的一切。L總是沉默、嘆氣、抱怨，然後繼續沉默、嘆氣、抱怨，週而復始，那種堅強打破生活枷鎖的品質，實際上生活中並不太容易見到，我們總是喜聞樂見小人物的逆襲，卻總是忽略了絕大部分最終還是卑微到塵埃裡。

作為她的主管醫師，哪怕明知這樣的家庭，其實無力承擔後續的治療，也必須要詳細介紹各種可能的治療方案，包括換肝。其實L這樣的肝硬化失代償期，不存在肝炎病毒和酗酒的病史，年齡病情合適，實在是換肝的絕佳適應症，除了費用。

直到某個下午，L拿了手機，要求我開一張診斷證明書，疾病診斷為晚期肝癌，某滴籌流程已經走了大半，只剩下上傳醫生的證明。

可想而知，如果證明上傳完畢，那麼必然會有老鄉親戚等的轉發證明，順理成章完成籌款，甚至有可能籌到足以換肝的費用。用肝癌來替代肝硬化的診斷，也無非是為了看上去更加悽慘些，增加籌款的力度。甚至對於患者本人來說，以及對於廣大捐獻愛心的群眾來講，肝硬化晚期和肝癌晚期，可能都談不上欺騙，而僅僅是認知上的差異，區別就在於用醫生和醫院的公信力來做背書。

其實很能理解，人的求生慾望迸發的時候，會有多麼不顧一切，尤其是在希望看似觸手可及的情況下。絕大多數人，絕難為了堅持某種品質而放棄生命，比如誠實，當然少數人做到了，所以成為了我們口中傳唱的傳奇。

只是L可能並不明白，或者不願意去明白，哪怕是成功獲得了籌款，等到了肝源，成功進行了手術，術後的抗排異藥物和長期的營養支援，也是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親手打破這種虛幻的美好，卻會極其殘忍，但醫生往往必須要做這種名義上劊子手的執行者，所以總是成為患者及家屬情緒爆發的突破點。

我最終選擇了拒絕，不僅僅是病情本身的原因，也有各種規章制度的約束，更無法說服自己為了幫助一人而去欺騙成千上萬的善良的人們。其實我告知她肝硬化失代償期一樣可以透過某滴籌來進行籌款，同樣可以解決問題，但是L拒絕了。

某天，她選擇了出院，從此杳無音訊。

工作十餘年，比L更悽慘的人當然大有人在，畢竟生活的本質總是痛苦，偶爾才是快樂。所以內心強大的人，才有資格成為醫生，醫生做久了，即使內心溫柔，也必然要學會冷漠，卸掉情緒包袱，才可以輕鬆上路。

過去已過去，未來還未來，該如何選擇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