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徽宗大觀元年（1107年），年逾七十的晏幾道，無官無職退居京城。彼時的他沒有優渥的退休生活，只有日復一日的窮困。昏暗的光影下，滿頭白髮的他望向窗外，他彷彿望見昔日裡把酒言歡的好友；望見相府中華燈初上的景象；望見舊友府中與他琴瑟和鳴的歌姬。可最後真正望見的，只有門前日漸發黃的樹葉。舊友、富貴、歌姬都已經不在了，只剩下自己倥傯一生的感慨與相思。遂作《長相思·長相思》寫道：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晏幾道一生情人眾多，這首《長相思》很難說是作與誰的。這其中有詞人對於舊情人的思念，同時，也藏著詞人對於一生倥傯的傷愁。“長相思，長相思”這相思之中有太多值得他去懷念的事情。只是，如今這些都不再擁有。留到最後，只有詞人佝僂身影下的“停燈向晚，抱影無眠”。而在生命黃昏之際，詞人的思緒回到了十八歲那年，那一年是一切結束的時間，同樣，也是一切開始的時間。

想象中的晏幾道

一、家境式微

晏幾道如同《紅樓夢》中的“寶二爺”一樣，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父親晏殊官居相位，除小兒子晏幾道，其餘六個兒子均在朝中任職，門第一時顯赫之極。晏幾道出生時，晏殊已四十七歲，算是老來得子。作為家中最小的兒子，晏幾道得到了父親格外的寵愛。受其父良好文學修養的影響，晏幾道七歲能文，十四歲應舉中進士，其才情可見一斑。

電視劇《清平樂》中的喻恩泰飾演的晏殊

在晏幾道詞作《生查子·金鞭美少年》中，這樣描述自己的少年生活：

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牽繫玉樓人，繡被春寒夜。“

縱情聲色犬馬，傾心歌舞酒肆

”

成為晏幾道少年時期，大多數的生活縮影。但與其他富家公子不同的是，同樣是醉心坊曲，晏幾道的文學修養卻決定了，他是青樓坊曲裡，眾多門客中最富柔情的一個。而這“柔情”也伴隨著他“悲情”的一生，融入到他每首作品中，成就了他的“詞情”，卻沒有成就他的人生。

浙江仙居現存較為完整的明清時期的青樓

浙江仙居現存較為完整的明清時期的青樓

原本瀟灑快意的人生，在晏幾道十八歲這年隨著父親晏殊的離世，發生了改變。原本門庭若市的相府，如今已然是門可羅雀，平日裡迎來送往的熱鬧，變成了敬而遠之的疏遠。這一切都讓“生於深宅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晏幾道措手不及。昔日烈火烹油般的繁華一去不復返，而隨著父親這顆大樹的倒下，原本優渥富足的生活則每況愈下。舊時歌姬和朋友的紛紛離去，讓不諳世事的晏幾道第一次嚐到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滋味。原本就多愁善感的性格，此時則變得愈發的敏感。

二、蓮鴻蘋雲

嘉佑三年（1058年），二十一歲的晏幾道以恩蔭，為太常寺太祝，成為一個微末的京官。自幼在相府中耳聞目染的晏幾道，也曾想象過自己成為像父親晏殊一樣的國之宰執。但是多愁善感的天性，使他無法和他父親一樣立身於朝堂，即使是僅有的功名也隨著家境的沒落而逐漸被淡忘。渴望得到社會認可的他，又在極力的排斥著社會，這顯然是存在於晏幾道身上的一個很大的矛盾點。直到很多年後，這個纏繞在他身上的矛盾點，才被一種誰也不曾想到的方式打破，只是那時的晏幾道早已沒有了曾經的夢想，只落得渾渾噩噩，得過且過。

雖然是個微末京官，但是這並不影響晏幾道富有才情的創作。在晏幾道的詞作生涯中，有四個女子曾經多次出現在他的作品中，分別是蓮、鴻、蘋、雲四個姑娘。這四人不是達官貴族家的小姐，更不是晏幾道的枕邊之人，只不過是朋友家中幾個才貌頗佳的歌姬。

梅蕊新妝桂葉眉。小蓮風韻出瑤池

在《小山詞自序》中提到：

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雲，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

出身富貴卻家道中落的晏幾道，似乎對這些出身社會底層的歌姬，有著不一樣的感情。也許是身世的坎坷讓他更能懂得下層階級的無奈和辛酸，在同情之餘，對於這四位貌美且多才的歌姬，晏幾道每見為之傾心。在詞作中更是多次描寫姑娘以及與她們之間的“感情”，以

“梅蕊新妝桂葉眉。小蓮風韻出瑤池”

《鷓鴣天》，比喻蓮姑娘如仙女出瑤池一般；以

“西樓別後，風高露冷，無奈月分明”

《少年遊》，表達與鴻姑娘的分別之情；以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

鷓鴣天》，描述與雲姑娘幽會的場景；還有寫給萍姑娘那首著名的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臨江仙》。

晏幾道《臨江仙》

這些詞句中，無不表達著對於姑娘們的“情”，在晏幾道看來，他和這些出身卑微的歌姬們一樣，都被這個世道擺佈著，卻無法掙脫，因而彼此之間互為憐惜，時有愛慕。可是晏幾道畢竟與她們有著不一樣的出身，即使如今落沒了，至少還是士大夫階層的下層官員，這些身份卑微的歌姬們，真的能和晏幾道有真感情嗎？

三、因文獲罪

神宗熙寧六年（1073年），晏幾道好友鄭俠因繪《流民圖》、《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跡》上奏，指斥新法而下獄，十一月編管汀州，究治其親朋。在搜查鄭俠住所時，發現晏幾道寫於鄭俠的反詩《

與鄭幾夫

》：

“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

”。新黨隨即以諷刺“新政”、反對改革為名，將晏幾道逮捕下獄，後宋神宗愛惜晏幾道才情，才網開一面，沒有過多的追究。

鄭俠流民圖（區域性）

這詩的本意只是為了提醒鄭俠，不要太執迷不悟於現實政治，卻不曾想險些至晏幾道於死地，自此以後的晏幾道更不敢再參與新舊黨爭，只得小心翼翼的做一箇中間派。而經此一事，原本就坐吃山空的家底更加微薄，家境每況愈下。他也從一個書生意氣的公子哥，徹底淪落為潦倒落魄的貴族。雖然落魄了，但是已經三十六歲的晏幾道並未對仕途完全放棄，雖然他很排斥當時的社會，但是他依然希望能夠得到社會的認可。

就在這恍恍惚惚、失望與希望之間，晏幾道在京城作了十年的微末京官，直到元豐五年（1082年），以

“金掌露，玉爐香，歲華方共聖恩長。皇州又奏圜扉靜，十樣宮眉捧壽觴”

《》博得上意，從而外放許州，監穎昌許田鎮。這是晏幾道第一次透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了自己的處境，這讓他相信未來的處境會逐漸好起來，在《鷓鴣天》中寫道：

“綠橘梢頭幾點春。似留香蕊送行人。明朝紫鳳朝天路，十二重城五碧雲”

顯然即使是偶得的小官也讓晏幾道感激不已，彷彿“撥開雲霧見天日”的日子離自己不遠了。然而現實的社會還是給他上了最後一課。此時知許州的長官是晏殊的學生韓維，也算得上是晏家的舊時子弟。出於這層特殊的關係，晏幾道希望得到父親舊時門生的賞識，從而有所作為，所以在上任伊始，就大膽給韓維獻上了自己的詞作《

浣溪沙

》：

銅虎分符領外臺。五雲深處彩旌來。春隨紅旆過長淮。

千里袴襦添舊暖，萬家桃李間新栽。使星迴首是三臺。

杭州西湖翠光亭夜景

原本寄希望於透過這首詞作，獲得韓維的賞識，但是韓維的回覆，徹底擊碎了晏幾道對於未來的幻想：

“得新詞盈卷，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願郎君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雲”。

這一番道學先生的說辭，算是讓四十三歲的晏幾道，明白了什麼叫人走茶涼。不能說韓維不對，只能說晏幾道不適合，不適合風雲變幻的朝堂；不適合盤根錯節的吏治；更不適合對未來抱有任何的幻想。同樣，他也不再糾結於當時社會是否認可自己，曾經那個困擾他的矛盾不再存在了，而曾經那個對未來抱有希望的晏幾道也不在了。在詞作《泛清波摘遍》中寫道：

催花雨小，著柳風柔，都似去年時候好。露紅煙綠，盡有狂情鬥春早。長安道。鞦韆影裡，絲管聲中，誰放豔陽輕過了。倦客登臨，暗惜光陰恨多少。

楚天渺。歸思正如亂雲，短夢未成芳草。空把吳霜鬢華，自悲清曉。帝城杳。雙鳳舊約漸虛，孤鴻後期難到。且趁朝花夜月，翠尊頻倒。

其中的“都似去年時候好”、“盡有狂情鬥春早”、“暗惜光陰恨多少”無不透露著詞人對於往事的追憶和對當下的無限傷懷，與此前詞作不同的是，這一時期的詞風，變的更為輕柔惆悵。沒有少年時的華麗辭藻，轉而為稍顯悲情的真情實感。

江西撫州金山寺，晏幾道的老家

四、昨夢前塵

哲宗元佑元年（1086年），四十九歲的晏幾道應範純仁之邀，將自己的詞作綴緝成稿。是為《小山詞》，並請自己的好友黃庭堅作序。在《小山詞自序》中有一段話讀之讓人深思：

“追惟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壟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

在晏幾道的人生中充斥著太多對於美好的嚮往，少時的“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總是浮現在他的腦海中，而面對著今不如昔的處境，自己又無力改變。詞人只得轉而在自己的詞作中以夢的形式進行幻想，誠如其序中所言

“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

。

昨夢前塵

在二百六十首小晏詞中，夢的意象出現了五十七次，例如這首《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鍾》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詞中出現了兩個“夢”，第一個夢是回憶往事，是歡樂的；第二個夢是現實相逢，透著哀傷。這兩個夢的對比，讓我們感受到了晏幾道在夢中療傷，尋找歡樂。現實社會的壓抑只能透過虛幻的夢境進行排解，這可以說就是他的“精神勝利法”。

而晏詞中絕大部分是描述女子的戀情詞，這其中描述最多的是坊曲之間的歌姬。作為一個還未完全成熟，便家道中落的貴公子，他與女子之間所謂的“情”多數是與歌姬之間你來我往的曖昧。例如在朋友家中遇到的蓮、鴻、蘋、雲四位歌姬，晏幾道曾不止一次的在詞作中寫到過這些女子，看似美好的愛情，實則是夢幻的。歌姬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行業，他們的一顰一笑都曾受到過專業的培訓。她們在宴席上唱相思之曲以娛樂賓客，舉止中脈脈含情，都可以理解為逢場作戲，而這其中又曾有多少真情實意呢？晏幾道在自己的詞作中扮演著“貴公子”的角色，幻想著與萍水相逢的女子來一場“詩情畫意”的戀愛，只是這其中幾分真幾分假恐怕只有詞人自己能夠看清楚。借用葉嘉瑩先生的話，評價小山詞“

頗有一點託而逃的寄情於詩酒風流的意味

”。

臺灣藝術家董陽孜54米書法鉅作《臨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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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數十年，晏幾道一直在官僚社會最底層摸爬滾打，終其一生也只是一方小吏。在一個封閉性的傳統社會中，晏幾道很難把自己納入到既有的文化體系中。其性格中孤傲的一面也很難使他能有大的作為，雖然他也屬於士大夫階層，但他又是這一階層中相對另類的一種，既無法像陶淵明那樣隱居田園，也無法真正擺脫固有的階層優越感，致使自己陷入一種尷尬的人生狀態。而正是這種不同於常人的生活狀態與境遇，造就了他在宋詞小令這一領域獨樹一幟的特點，也誠如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說：

淮海（秦觀）、小山（晏幾道），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實罕其匹

。

參考資料：《晏幾道年譜》、《硯北雜誌》

配圖源於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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