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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黎小鈺:外祖母的煙火人生

外祖母的煙火人生

文 | 黎小鈺

從我記事起,就一直看見外祖母在她的廚房裡忙出忙進,咯噔著一雙五寸小腳忙乎著一家老少七八口人的飲食,還要給家裡養的豬、雞、狗燙食,也要給田地裡勞作了一天的牛和騾子粉碎飼料,拌和草料。雞打鳴時起身,忙碌到天黑透才回到廚房,挪上土炕的炕沿邊,抬起她那雙咯噔了一天的小腳,用一個禿了頭的小笤帚,用力地刷乾淨鞋底的黃土,然後盤起腿,拿起外祖父早已為她裝滿菸絲的白銅水煙鍋,藉著油燈閃爍的火苗吸幾口,焦黃的菸絲就被點燃了,“咕嚕嚕”一聲,濃稠的煙霧在水煙腔裡打了一個滾後,被濾去大部分嗆人的毒素,沾著水汽被外祖母深深地吸進了肚子裡,隨著胸廓的起伏,煙霧彷彿已經在腹腔中周遊了一圈,滿臉陶醉的外祖母緩緩吐出青色的煙霧,在油燈的輝映下,一團團青煙像霧又像紗般繚繞在她的臉龐和花白的髮髻上,宛若一幅輕盈的帷幕,帷幕下的外祖母纖弱優雅,隨後慢慢散開的煙縷,又如遊絲般消失在屋頂。外祖母美美地吸食了幾鍋水煙後,頓感愜意濃濃,便和衣而臥,不一會便酣然入夢了,大白貓蜷縮在外祖母的腳邊,歡快地念著它自己的經。

外祖母的箍窯廚房很大,足足有60多平方米。屋子的地基和牆根是用石頭、磚塊和著水泥堆砌而成,四壁和屋頂是用胡基和混合著麥草節節的黃稀泥箍成的,所以叫“箍窯”。箍窯比窯洞堅固,抗地震能力也強,冬天溫暖夏天涼爽,採光也較好,白天不用點油燈也可以做活計,不同於地坑式窯洞,天明天黑都得點著油燈才能看見屋子裡的陳設。

“吱扭”一聲推開廚房的雙扇木門,可見對面靠右側牆角處盤有一個方形大土炕,可以容納六七個孩子在上面滾爬嬉鬧。炕上鋪著一張用蘆葦秸稈編制的席子,應該是出自手藝精湛之人的手工作業,其做工精細、紋理整齊、密實厚重、方挺周正,油亮中泛著淡淡的褐色;炕沿是用木頭做的,炕面是用胡基做的。胡基是用黏土和著麥草節節,倒在一個三尺見方的模子裡,用石杵錘砸結實,晾乾後即可使用,一個土炕面是用四塊胡基拼砌而成;炕裡面的牆面上留有一扇“田”字型玻璃窗戶,過年時會貼滿外祖母剪的窗花,窗戶離炕面大概有一米高的距離,陽光透進來剛好落在炕中央,一直可以曬到後晌。土炕左邊連著灶臺,灶臺和炕面之間由一個高約二尺、寬約一尺的土牆隔開,牆的長度和炕的寬度一樣,它的作用是防止被褥和小孩掉到鍋臺上,孩子們也可以當飯桌趴在上面吃飯,據說我小時候就是在外祖母的土炕上被拴住長大的。

灶臺上有一大一小兩口鐵鍋,大鍋的直徑約為3尺,小鍋的直徑約為2尺;大鍋在灶火門前面,小鍋在後面,外祖母習慣稱為前鍋、後鍋;前鍋一般用來燒水、蒸饃、熬稀飯、煮麵、做攪團、燉肉,後鍋用來炒菜、烙餅、燒湯、溫水。灶臺右邊是一個木製大風箱,左邊靠牆處堆放著整齊的柴禾,柴禾斜上方,靠近兩口鐵鍋中間的牆面上留有雙個窗扇的窗戶,用來換氣、排放油煙。窗戶下面鑲嵌著一個“尺子”型木頭架板,上面擱置著各種調料罐罐,如青鹽、辣椒、花椒、大香等各種常用粉面狀調料,架板下方釘著幾根筷子般粗細的木頭橛,掛著鐵鏟、鐵勺、絲瓜瓤紮成的洗鍋刷子和竹子編的灶濾,鐵鏟的手柄鋥亮中泛著金屬白,而鏟子前端因經歷了歲月的磨礪,似乎在用磨損部分訴說著幾代人的酸甜苦辣;鐵勺原本如十五的月亮般圓潤明亮,但被餵養著我們世世代代的煙火啃噬出一個豁口,它們殘缺的身體見證了幾輩人生與死的輪迴,見證了整個家族的綿延與興旺,同時也見證了月的陰晴圓缺和人的生死別離。鍋臺裡面擱放一大一小兩個用來盛放食用油的雙耳黑釉陶罐,大的裡面裝著生胡麻油,小的裡面裝著燒熟的胡麻油,瓶口雖然用玉米芯塞著,但胡麻油的香味時常會從瓶口竄出來,挑逗得人肚子裡的饞蟲咕咕地叫個不停,如同嬰兒嗅到母親身上特有乳香味,就會本能地想去覓食。灶膛和土炕的內膛是相通的,也就是說,只要灶膛有火,土炕就會熱起來,這也就是我們這幫孩子喜歡上外祖母土炕的主要原因。這幫孩子是指外祖母的六七個外孫們。

灶臺左邊順牆放有一張棗木大案板,經過歲月的滋養和盤摸,看上去紅豔豔亮晶晶的;案板上方的牆面上釘有幾根粗木頭橛,上面架著三根粗細長短不一的木頭擀麵杖,下面掛著一個用糜子杆做的小笤帚,是專門用來清掃案板的;案板裡面靠牆處常放有三把手工打造的鐵刀,根據用途不同分為鍘刀、菜刀和砍刀,鍘刀是專門用來切手工細長面的,外形比較長,刀刃處有點輕微突出的弧度,切面時如搖椅似的前後滾動,和現在切西瓜的彎刀有點類似;菜刀是用來切各種蔬菜或柔軟輕薄食物的;砍刀是用來砍剁比較堅硬的東西,如豬頭、雞塊、骨頭之類。案板架在兩道磚牆上,離地面約80公分高,對於外祖母那標準的身形來說,高低適宜,擀起面來省勁又得力。外祖母擀的手工面細如銀絲,柔韌不宜斷,再配上半勺臊子、兩勺酸湯,單是看一眼、聞一聞,便已垂涎欲滴了,嚼在嘴裡光滑筋道,一口氣可以吃上兩碗,濃濃的麥香,濃濃的愛意,那味道是我一輩子都吃不厭忘不掉的。畢竟那個年代不是天天都會吃到這樣的臊子面,家裡每個人過生日或者有遠親歸來時,外婆就會做臊子面,一碗麵條裡不僅包含著期待和祝福,更多的是蘊藏著難以割捨的血脈。案板底下形成一個儲存室,到了秋天會堆滿金燦燦的倭瓜和西葫蘆,這些易儲存的蔬菜足以讓整個寒冷的冬季過得有滋有味。

案板左邊放有一個木製四扇門的櫥櫃,分上下兩部分,櫃子高約180公分、寬約120公分,裡面裝滿了安口窯燒製的各種餐具,在人們眼裡,寧可把手燙個泡,也不能把安口窯的碗碟摔碎了,可見安口窯的瓷器是何等的稀貴。櫥櫃上部分放著平日裡常用的碗碟,如黑釉大老碗、茶色釉大碗、白釉藍邊撇沿碗、白釉素碟子。櫥櫃下部分的櫃門多數是上著鎖的,裡面鎖著逢年過節來親戚了才用的貼花白釉雙喜碗、貼花描金邊的高把碗、白釉青花敞口碗、白釉貼花碟子等精細的碗碟。同時鎖著的還有外祖母輕易不讓人動的安口窯燒製的砂暖鍋、茶壺和酒具,只有在正月初二三,姑娘女婿們帶著外孫子來拜年時,外祖母才會樂呵呵地開啟櫃鎖,小心翼翼地拿出鎖著的寶貝們使用。暖鍋必須是她老人家親手來做,裝上木炭,在鍋裡盛滿葷素搭配的菜餚,輕手輕腳地端上桌,寬敞整潔的上房裡,以外祖父外祖母為尊就座於上席,其他親戚晚輩則長幼有序地圍坐在八仙桌的周圍。等七碟八碗的菜品上齊,酒香醇厚的五穀黃酒斟滿杯後,父輩們便開始給二老行拜年禮——磕頭,通常為一拜三叩首,這一拜飽含了子女們太多的那份藏在心底卻又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敬意和感恩之情。父輩拜完後是迫不及待的孫子輩們,七八個孫子雙膝跪地,異口同聲地對爺爺奶奶說著早已編排好的祝福話語,葫蘆似的小腦袋在青磚地上磕著響頭,賊溜溜的小眼睛卻盯著他們早已準備好的壓歲錢和糖果。外祖父外祖母早已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這種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是最平凡而又是千金難換的,這就是老人們的幸福感,子女們的歸宿感。

兩位老人樂呵呵的給孩子們分發壓歲錢和糖果,全家上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祥和、幸福的笑容,此時此刻,一股濃濃的年味瀰漫在整個院落,孩子們開心的嬉笑聲和噼裡啪啦的炮竹聲傳遍整個村莊,就連門口大槐樹上的喜鵲也感受到了過年的喜慶,歡天喜地地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磕頭禮節完畢後,外祖父外祖母趕緊招呼大家快動手吃暖鍋喝黃酒,只見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好一個年年歲歲盼此時,歲歲年年快樂多。而我一直是偎在外祖父胯子邊上的“磨鐮水”,是唯一拿到雙份壓歲錢的“磨鐮水”,也是唯一坐在上席的晚輩。大家吃著熱氣騰騰暖鍋裡的佳餚美味,喝著外祖母釀的黃酒,嘮家常,話桑麻,團圓、喜慶、祥和的氣息迴盪滿屋,一年中唯有這個場景才是一切情感的歸宿與昇華。外祖父給大家夾著暖鍋裡香噴噴的菜愜意地說:只有安口窯的砂鍋煮出來的菜才有年的味道啊!

窯洞的最裡面,也就是順著箍窯的寬度,用磚壘起來一個寬有50公分、高有80公分的地臺,下面有均勻的隔斷。隔斷裡面放著可以過冬的蔬菜、醃菜缸、米缸等,檯面上放有大小一致的幾個圓形黑瓦缸,裡面裝有精白麵、白麵、二黑麵、黑麵、玉米麵、高粱面等。裝有精白麵的瓦缸,姥姥用一塊白布把缸口包住,然後和其他幾個瓦缸一樣,再蓋上篦子。它們的排放是有固定次序的,裝有精白麵瓦缸在最右邊,也就是最裡邊,裝有黑麵、黃面的瓦缸則放在外面。白麵是留給孩子們吃的,畢竟那個年代糧食不是很寬裕。外祖母說,用這些瓦缸儲存的米和麵都不會生蟲黴變。

這裡,我很有必要把“篦子”做一簡單的介紹。就是把成熟後的高粱秸稈陰乾,橫豎有序交叉用粗線縫成片狀,然後根據需要,剪成正方形或者圓形。用篦子蒸出來的饃既酥軟香甜還不粘底,用它蓋東西透氣防潮又輕巧,還可以做成各種防風遮雨的捲簾。

接著看外祖母的廚房吧。廚房裡擺放的安口窯燒製的缸,大小各異,它們或憨態可掬,或精巧美觀,如同一個個威武的護院衛士,守護著家族的興旺和康寧。兩口小缸,一個用來裝香噴噴的油餅和麻花,只是缸裡現在已經沒有油餅和麻花了,但依然有它們香甜的味道。一個裡面密封著誘人的醃肉,這是過年的時候宰了年豬做的,姥姥還會做很多的吃食,什麼白麵饅頭,油餅麻花,她會把部分油餅麻花儲存在缸裡,吃到開春都不會變質。儲存醃肉的方法是:把大塊生豬肉用青鹽和大料塗抹後,一層一層排放在缸裡,然後用豬油密封起來,放置一年都不會有問題;吃的時候,拿出來一塊,炒出來的醃肉味道鮮美,肥而不膩。幾口中號缸是用來釀醋、醃鹹菜、泡酸菜用的。兩口大缸是用來儲存生活用水的,一年四季缸裡都蓄滿了甘洌清甜的深井水,大人小孩口渴了,隨時舀一瓢咕嘟嘟下肚,一飲而盡後的歡愉會讓人精神抖擻,渾身充滿活力。

四十年一晃而過,當我踏著記憶中的腳印回到故鄉時,外祖母的箍窯廚房猶如風燭殘年的老者,滄桑也已爬滿屋子的角角落落了,它孤寂地屹立在它誕生也是它老去的地方。我努力地搜尋著熟悉的身影,可堆滿院落的落葉告訴我,他們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一股風吹過,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直縈繞在心靈裡的一縷暗香,是時光扯不斷的鄉愁。推開攀滿蛛網的木門,再也聽不見熟悉的“吱扭”聲了,晌午的陽光落在灰濛濛的土炕上,彷彿所有的一切都褪去了本色,古老中透著淡淡的憂傷。屋子裡依稀可見不多的幾個瓶瓶罐罐,它們也失去了昔日的光華,幾口大缸數十年如一日地堅守著它們的陣地,只是新建成的小康屋容納不下體形龐大的它們,所以它們只能留在老屋裡,同往事一起變老、褪色。

我從一抹灰色中,撿拾起幾件遺留的器物,滿滿的回憶浮現眼前,感慨之餘,把它們緊緊擁入懷中,就像外祖母當年緊緊抱著受委屈的我一樣。外祖母箍窯裡的每一件器物都承載著使用者的記憶,有的甚至於從普通的生活用品演變成一種文化符號,厚厚的灰塵掩飾不住它們藝術的光芒,我覺得不論對使用者,還是它本身的價值,都值得留存,最重要的是它們封存著外祖母的煙火人生,就讓它們成為一種珍貴的紀念,成為我寄託鄉愁的載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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