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封建社會的大部分時間裡,黃色是最尊貴的帝王之色,庶民不得僭越。
但對宮廷對黃釉瓷器的追求,卻一直到明清才真正興盛起來。
這其中既有陶瓷技術發展的掣肘,也有帝王審美眼光的偏好,更有皇權禁忌的強力制約。這幾方面的影響作用在一起,看似陰差陽錯,卻有著必然的因果……
一、樸素的黃色崇拜
長期生活在黃土高原和中原地區的漢人,對黃土地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說文》:
黃,土之色也
黃色因土而貴,其美好的象徵意義來源於先民對土地的深情,
並延伸出“黃土造人”的傳說。《太平御覽·風俗通》:
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
黃土高原
其次,穀物成熟時的金黃,在農耕民族眼中,是最能帶來喜悅與希望的顏色。
再次,黃金自古以來就等同於鉅額財富,這也促成了黃色高貴、富貴的含義。
最後,華夏民族崇敬黃帝、炎帝,以炎黃子孫自居。
而黃帝的形象又與黃色緊緊聯絡在一起。
司馬貞索隱《史記》:
有土德之瑞,土色黃,故稱黃帝
《韓詩外傳》:
黃帝即位,施惠承天…於是黃帝乃服黃衣,戴黃冕,致齋於宮
黃帝形象
二、五行、五德之說裡的黃色
早在春秋時期,五德輪轉之說就已形成。《呂氏春秋》:
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於水…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於周社……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
自此,
後世朝代多以此確立“國色”。
秦始皇以“水”克“火”,登上皇帝寶座,故秦朝尚黑,取代了周朝的紅色。
秦兵黑甲黑旗
漢朝初興,開始是以火德立國的,還專門為劉邦杜撰了“赤帝斬白蛇”的離奇故事。武帝時,又回到了以“土”克“水”的傳統。《漢書》:
秦在水德,故謂漢據土而克之…隨順黃德
值得一提的是,黃色在五行中代表中央。在古人看來,中國乃中央之國,地位高於四方。黃色也就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國家民族的代表色。
一、漢至南北朝
前文提到的“五德”之說,讓黃色雖然地位尊崇,卻也不可能成為每個朝代的“國色”。如秦朝以水德立國,上至君王、下至臣工,均著皂衣。漢朝在武帝時改為土德,黃釉陶器才姍姍來遲。當時的黃釉與大名鼎鼎的漢綠釉一脈相承,含鉛多則綠,含鉛少則黃。
但早期黃釉髮色並不穩定,故在市場競爭中遠遠落後於綠釉。陶瓷技術的發展在此時拖了黃釉的後腿,使其錯過了歷史上第一個尚黃的時代。
漢代黃釉羽觴杯
南北朝時期,北齊範粹墓出土的黃釉胡人舞樂扁壺,開始黃的明亮、純正。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來很多考古證據都指向鉛釉由西域傳來。
從世界範圍看,最早的鉛釉發源地是在埃及。這件黃釉胡人舞樂扁壺,也從側面印證了這一學說的可能性。
黃釉胡人舞樂扁壺
二、隋唐
自漢武帝始,漢朝君王常服改為黃色。《漢書·律曆志》載:
黃者,中之色,君之服也
經過三國兩晉南北朝的混亂,
隋朝沿襲漢朝舊制,黃色成為法定的帝王服色,並一直延續到清末。
唐代,雖君王服黃,但禁忌卻並不嚴苛。至唐中期,黃衣宦官已是多如牛毛。如白居易《賣炭翁》有: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在這種情況下,唐朝黃釉瓷器雖開始普遍燒造,但在在南越窯和北邢窯兩大窯口夾擊之下,黃釉並不耀眼,沒有贏得地位,進入宮廷。
壽州窯、長沙窯、曲陽窯、渾源窯等,都是燒造黃釉的民間窯口。安徽壽州窯為其中的佼佼者。陸羽在《茶經》中評價道:
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嶽州次,壽州、洪州次……壽州瓷黃,茶色紫
壽州窯黃釉執壺
能夠在《茶經》榜上有名,說明當時的黃釉瓷器燒造技術已經比較成熟,色澤呈現非常飽滿。
此外,唐三彩中有黃馬、黃駱駝的形象。
唐三彩是陶器,多用做陪葬,故器物風格非常寫實,希冀著將地上的繁華帶入另一個世界。
唐三彩 黃駱駝
總之,黃釉瓷器於隋唐之際,正式登上了歷史舞臺。但此時距離黃釉的盛世,還非常遙遠。
三、宋遼元
宋朝,君王服黃更加深入人心,否則也不會有趙匡胤黃袍加身事件。但兩宋理學、道家興盛,一個講究簡素質樸,一個講究清極遁世。
在這種哲學思潮下,冷色調盛行,青瓷系統得到極大發展,溫暖明媚的黃釉卻無法打動人心。
就連宋代黃袍也是淡黃之色,與其他朝代迥異。但零星出土的幾件宋代黃釉,證明著它還在民間頑強生存。
宋代黃釉獅子枕
“南方不亮北方亮”,
在宋朝不受待見的黃釉,卻在北邊的遼國大放異彩。
其技藝延承唐三彩,以仿金屬製品的黃釉最為精彩。
契丹介於遊牧民族與民耕民族之間,形成獨特的漁獵民族風貌,“隨水草,就畋牧,車帳為家”,不怕摔碰顛簸的金屬製品自然是生活中的首選。
金屬以黃金為貴,黃色遂成其精神追求的象徵。
遼黃釉中,以雞冠壺最為典型。下圖內蒙古科爾沁旗博物館藏遼黃釉牡丹紋雞冠壺,線紋微微凸起,模仿金屬錘揲工藝,硬朗明快,另有一番北方大氣簡潔的美感。
遼黃釉牡丹紋雞冠壺
時至元朝,統治者酷愛藍白紅三色,元青花名震天下,紅釉也發展的紅紅火火,唯獨不待見黃色,黃釉只得退居幕後。但當它再次出現時,卻是一番盛世景象。
遊牧民族眼中都是長空白雲,對土地沒有太深的眷戀。所以蒙古鐵蹄打下了一個大大的疆土,卻最終沒有學會守成。成吉思汗自稱是藍天的使者,馬可波羅也曾說忽必烈養著5000多名專職的觀星者。
以上都說明蒙古的根不在土地,更像翱翔在藍天的雄鷹。
明朝建立後,首先要做的就是擺脫元朝價值觀,恢復漢室文化。傳統的“五行”、“五德”之說,帝王用起來最為順手。《大明會典》記載:
洪武九年,定四壇各陵瓷器,圜丘青色,方丘黃色,日壇赤色,月壇白色,行江西饒州府,如式燒造解
黃釉就這樣再次登上了歷史舞臺,但我們尚未發現洪武朝的黃釉瓷器,朱元璋打仗是一把好手,搞藝術實在勉為其難,
永樂朝於是成為宮廷黃釉的起始。
其制式符合官窯標準,色潤不油、釉亮不膩,底部白釉明顯有甜白釉的特徵。黃釉時隔百年的第一次登場,就博了個滿堂彩。
永樂黃釉碗
大明帝國中期,封建等級觀念愈發森嚴,禁忌之禮越來越多。《明英宗實錄》載:
正統十二年,禁江西饒州府私造黃、紫、紅、綠、青、藍、白地青花等瓷器,命都察院榜諭其處,有敢仍冒前禁者,首犯凌遲處死,籍其家貲,丁男充軍邊衛,知而不以告者連坐。
又是凌遲,又是連坐,非常殘酷,對景德鎮民間瓷業造成極大傷害。另有《明史·輿服志》記載:
天順二年定官民衣服,不得玄黃、柳黃、薑黃、明黃及諸紫色
可見從正統、天順二朝開始,
不管是黃服還是黃瓷,都已成為皇家專用。這樣分明的等級觀念,也從另一個側面代表著農耕文明的迴歸。
官家黃釉自永樂起,明代各朝均有燒造,
但真正讓黃釉走向巔峰的,還是“弘治嬌黃”。
弘治是位好皇帝,當時大明剛剛從“土木堡之變”和“奪門之變”中緩過神兒來,父親成化又天性懦弱,重用外戚。弘治帝上位後,勵精圖治,清佞臣,用賢良,朝野上下為之一振,史稱“弘治中興”。在個人生活上,弘治非常勤儉,多次下令減免景德鎮御窯的燒造任務。但無論如何,宮內日常使用和祭祀用的黃釉是免不了的,
官窯匠人們只能將一身本領傾注在黃釉上,這也許是“弘治嬌黃”成為黃釉之王的最大原因。
弘治嬌黃盤
“嬌黃”二字,已經恰如其分的將弘治黃釉的平整、滋潤、嬌嫩表達出來,後民間訛傳為“澆黃”,又被今人穿鑿附會成“澆釉”工藝所制,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其實無論“嬌黃”還是“澆黃”,
都不如其另一別稱“雞油黃”更有生命力,油潤之感呼之欲出,正所謂大俗既大雅,當是如此。
弘治後,黃釉藝術性大幅降低,只是中規中矩的保持著皇家御用的身份。
嘉靖萬曆時,景德鎮官窯形同虛設,民窯迅速崛起,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的特徵,黃釉更加漸行漸遠,
於深宮內苑等待著再一次的輝煌。
康雍乾三朝,對中國瓷器的貢獻是極為卓著的。這一方面得益於國力的強盛,另一方面也與三位皇帝卓絕的審美眼光有關。從康熙朝開始,御窯的黃釉生產不再侷限於宮廷日用和祭器,
而是以藝術審美為第一要素,
提樑壺、太白尊、萊菔尊等仿古器型逐漸增多。
康熙黃釉太白尊
雍正朝,
黃釉突破了皇家明黃之色的限制,
出現蛋黃、蜜蠟黃、檸檬黃等品種,
尤以檸檬黃最為突出。
它黃的嬌嫩、明媚、耀眼,甚至讓人有不真實之感,與傳統帝王之色迥異,給人以極強的視覺衝擊。
世人以其為清代黃釉的最高水平。
雍正檸檬黃菊瓣盤
乾隆時曾發生一件趣事,督窯官唐英請示落選官窯如何處理,乾隆爺批示,可於景德鎮當地變價銷售。唐英不放心黃釉也流入民間,又上一道摺子,專問此事。
乾隆細想之下,最終礙於舊制,特批落選黃釉就地銷燬。可見黃釉在皇家心中的地位。
乾隆後,黃釉質量急劇下降。光緒年間,因慈禧酷愛,“儲秀宮制”、“大雅齋”等慈禧專款的黃釉粉彩,質量極高,極盡奢華。因本文僅探討單色釉,紋飾類暫且不表。
總之,清朝黃釉在皇權森森中帶著枷鎖前行
。
一方面,三位盛世皇帝的明君心態和審美眼光,使黃釉相較明朝而言,從髮色到器型都更加靈活,擺脫了固有的皇家定式。另一方面,黃色禁忌卻在大清愈演愈烈。
如《國朝宮史》中詳細記載了後宮用瓷的等級:
皇太后、皇后用裡外黃釉器;皇貴妃用黃釉白裡器;貴妃用黃地綠龍器;嬪妃用藍底黃龍器。
貴人及以下是沒有資格使用帶黃色的瓷器的。
即便到了民國初期,黃色禁忌依然根植人心。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寫到,他與溥傑玩鬧時,看到了溥傑衣袖裡面的內衣,立刻怒斥道:
“溥傑,這是什麼顏色,你也能使?”
“這,這是杏黃吧?”
“瞎說!這不是明黃嗎?不該你使的。”
當時帝制早已取消,但在溥儀心中,明黃色依然是任何人不得僭越的顏色,哪怕是自己的親兄弟。
所以,
黃釉是戴著鐐銬跳舞的藝術。趕上審美高絕的皇帝、蒸蒸日上的國力,就能一飛沖天。否則只能如明代後期一樣,中規中矩的扮演一個等級標誌的角色。民間藝術的創新活力,永遠與它無關。
隋唐之前,歷朝歷代多以“五德”定“國色”,趕上漢朝這樣的“土德”之國,才會對黃色多有重視。商周、秦朝之時,黃色只是“五正色”之一,享受與紅、白、黑、青幾乎等同的待遇,甚至還不如當朝國色。但漢時陶瓷技術相對落後,
直到東漢才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瓷器,陶器上的黃釉也無法與綠釉比肩。
故漢家之黃只得在帝王之服上做做文章。
後五胡亂華,黃色退入幕後,偶爾出土幾件黃釉,也是胡風濃郁。至隋朝一統,重拾漢代衣缽,黃色由此正式成為帝王法定服色,不再依“五德”之說。但黃釉依然未能登堂入室,原因前文均已細表,不再贅述。
元朝,雖將人種分為三六九等,但禮制方面卻十分寬鬆。《通制條格》記載:
大德元年三月,中書省奏曰:“街市賣的段子,似上位穿的御用大龍。”
官方的回覆則是:“不礙事”。雖其後逐漸嚴格,
但遊牧民族的底色,使其終不如漢家王朝那般重視,加之統治者不喜黃色,
故黃釉於元代銷聲匿跡。
易中天教授曾說:
我甚至認為中國古代的政治,既不是法治,也不是德治,是“禮治”,即等級制度。
這一點在明清時期體現的極為明顯,黃釉也隨之興盛於宮牆之內。但細數名品,均誕生於“永宣盛世”、“弘治中興”、“康乾盛世”、“同光中興”之時。
可見,黃釉的興衰緊緊跟隨著王朝興衰的步伐,趕上盛世則光芒萬丈;其餘時間,只是呆板無趣的皇家日用器和祭器,色彩的本源美感則喪失殆盡。
定陵萬曆地宮 黃釉爐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黃衣與黃釉,作為黃色審美和封建色彩等級禮制的兩個主要承載物,其發展脈絡既相似,又不同。
明清之前,黃色禁忌並不十分嚴苛。魯迅先生曾說過一句非常有趣的話:
只要有人唉聲嘆氣地不滿意女人的裝束,我們就知道當時統治階級的情形,大概有些不妙了。
在先生看來,女子的愛美之心,往往能夠成為衝破封建枷鎖的先鋒力量。
歷史也證明了確實如此。南宋洪皓《松漠紀聞》記載:
則易服事,較早只限於男子,婦女照舊不改
可見當時對女子服裝、飾物顏色的要求相對寬鬆。除了南宋,很多朝代都存在這種現象。如《陌上桑》有:
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這裡的“緗綺”,指的是黃色的絲綢。還有《木蘭詩》:
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
周邦彥《瑞龍吟》:
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此外,很多唐宋古畫,也多有身穿黃衣,面部貼黃的女子。
黃色本身的色彩魅力,在女性身上生機勃勃的呈現著美的表達。
魏晉南北朝流行的額黃妝
但對於瓷器來說,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陶瓷業做為古代最重要的手工業之一,所需人力、物力、財力的投入十分巨大,因此其發展受帝王喜好影響極大。
唐朝作為中國陶瓷的第一個盛世,前有邢窯做“盈”字款進貢大盈庫;後有越窯做“秘色瓷”以供皇室,才有了“南青北白”赫赫聲名。宋朝也是如此,宋徽宗對青瓷的喜愛,造就了一代瓷王“汝窯”,首創官窯系統,成就了中國陶瓷的巔峰盛世。而元人眼中的藍天白雲,直接導致了青花瓷的誕生,一統800年陶瓷江山。
黃釉在明清之前,沒有打動帝王的眼睛,加之“禮治”並不嚴苛,也沒成為皇家必用品種。官家不投入,黃釉技藝得不到發展,民間窯口的黃釉質量普遍不高。明清時期,黃釉一躍成為皇家獨有,投入加大了,質量提高了,民間卻又因皇權森森只能仰視。失去了藝術根植的泥土,宮廷裡的黃釉只能依靠偶爾幾個盛世明君,才能一展身姿。如此命運,在其他單色釉品種中絕無僅有。
我經常去景德鎮,每次走在街頭,都會驚歎千年瓷都琳琅滿目的瓷器品種,也曾好奇為何偏偏單色黃釉難覓蹤影。細問店主,回答道:“
黃釉在古代可是皇家專用,平常人放在家中怕是鎮不住啊。
”
我想,黃釉應該不想聽到這樣的評語。它會羨慕青釉騷動了文人墨客的心,它會羨慕紅釉代表了中國精神,它會羨慕緗綺能與羅敷親近,花黃能為木蘭裝點容妝……無論何種藝術,被束之高閣都是悲慘的;藝術的生機與活力,永遠在民眾之中。
《中國古代服飾中的黃色研究》
《明清黃釉瓷器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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