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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澤厚先生離世,看他生前如何論書法

編者按

著名哲學家李澤厚先生11月2日逝世的訊息傳出後,有關他學術著作與生平回憶的內容也在網上紛紛浮起。李澤厚先生的《美的歷程》,曾經影響了幾代人。這本書至今仍是學習美學知識的絕好讀本。今聞聽先生仙逝,不禁愴然。以下刊發李澤厚先生關於書法的些許觀點以為紀念。

李澤厚

(1930——2021),著名哲學家,湖南長沙人,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巴黎國際哲學院院士、美國科羅拉多學院榮譽人文學博士。從事中國近代思想史、哲學、美學研究,著作有《美的歷程》、《論語今讀》、《世紀新夢》等。

略 論 書 法

文| 李澤厚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近幾年來書法熱和美學熱同時並興,平行發展,持續不衰。但兩者的聯絡卻又好像看不出。為什麼?我不清楚。聯絡不密切似乎說明用西方美學原理(我國的現代美學來自西方)來解說中國的獨有藝術,大概還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二熱同時興起,似乎又點明美學與書法有著走向未來的共同基礎。馬克思不早說過麼,人們是按照美的規律來造形的,而到共產主義,人人可以是藝術家。今天,明天,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在自己的生產和生活中自覺地追求美的規律,也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來捉筆舞墨,寫意抒情。書法是每個人都可以自由遊戲的藝術。從離休退休的老幹部到年方几歲的小兒童,如今不都在手握巨筆,率性揮毫麼?這大概是歷史上尚未曾有的事。

書法如此廣大的群眾性和前景給美學提出了一大堆問題。美學屬於哲學,而哲學,根據現代西方學院派的觀念,是分析語言的學問。書法界關於抽象、形象的激烈論辯,倒首先在這一點可以聯絡上美學—哲學:如不對概念進行分析、釐定,不先搞清“形象”、“抽象”等詞彙的多種含義,討論容易成為語言的浪費,到頭來越辯論越糊塗。

何謂“形象”?我想一般是指生活中各種現實存在的或幻想變形的具體物像:山水花

鳥、人物故事、體貌動作以及妖魔鬼怪等等。何謂“抽象”?則大概是指非此類具體物象的形體狀貌,如線條、色彩、音響等等。足見,“抽象”也者,並非無形體無物質結構之謂。園林裡的怪石聳立,寺廟中的香菸繚繞,沙丘風跡,屋漏雨痕……均為有形之物,而與形體全無的思辨抽象不同。思維抽象也有其物質載體的形狀符號,書法與它們的不同在於:作為思維抽象的物質形體的符號、記號(從大街上的紅綠燈到紙上的數學公式、化學方程……),指示的是一些確定的觀念、意義、判斷、推理……而書法及其他作為藝術作品的“抽象”卻蘊含其全部意義、內容於其自身。就在那線條、旋律、形體、痕跡中,包含著非語言非概念非思辨非符號所能傳達、說明、替代、窮盡的某種情感的、觀念的、意識和無意識的意味。這“意味”經常是那樣的朦朧而豐富,寬廣而不確定……它們是真正美學意義上的“有意味的形式”。這“形式”不是由於指示某個確定的觀念內容而有其意味,也不是由於模擬外在具體物象而有此意味。它的“意味”即在此形式自身的結構、力量、氣概、勢能和運動的痕跡或遺蹟中。書法就正是這樣一種非常典型的“有意味的形式”的藝術。

書法一方面表達的是書寫者的“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韓愈),它從而可以是創作者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內心秩序的全部展露;另方面,它又是“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同上),它可以是“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蔡邕《九勢》)、“上下與天地同流”(孟子)的宇宙普遍性形式和規律的感受同構。書法藝術所表現所傳達的,正是這種人與自然、情緒與感受、內在心理秩序結構與外在宇宙(包括社會)秩序結構直接相碰撞、相鬥爭、相調節、相協奏的偉大生命之歌。這遠遠超出了任何模擬或藉助具體物象具體場景人物所可能表現再現的內容、題材和範圍。書法藝術是審美領域內人的自然化與自然的人化的直接統一的一種典型代表。它直接地作用於人的整個心靈,從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的身(從指腕神經到氣質性格)心(從情感到思想)的各個方面……

前面所引韓愈的話主要講的是人的自然化方面,即人的情感和書法藝術應該是對整個大自然的節律秩序的感受呼應和同構。自然的人化則表現為在審美捕捉和藝術物態化這個同構中無意識地積澱著社會性時代性的寬廣內容。漢碑晉帖,唐法宋意,明清個性……同樣的“憂悲愉佚”,同樣的“日月列星”,卻又仍然有所不同。它們仍然是積澱著不同社會時代特色的韻味風流。那麼,在今天,新的韻味風流,新的書法創造又該是些什麼呢?這不正是向書法熱和美學熱共同提出的問題麼?

新時代的書法藝術是否一定要離開漢字去創造呢?曰:唯唯否否。那樣的確可以更自由更獨立地抒寫建構主體感受情緒的同構物,實際上它約略相當於抽象表現主義的繪畫。但是,獲得這種自由和獨立的代價卻是:(一)失去了繼續對漢字原有結構中的美的不斷髮現、發掘、變化和創新;

(二)失去書法藝術美的綜合性。

如前所說,書法的美本是獨立的,並不依存於其作為漢字元號的文字內容和意義;所以,斷碑殘簡,片楮隻字,仍然可以具有極大的審美價值。不過,中國人的審美趣味卻總是趨向綜合,小說裡有詩詞,畫面中配詩文,詩情又兼畫意,戲曲更是如此:集歌、舞、音樂、文學於一爐;即使手工藝品,也以古董為佳,因為除欣賞其技藝外,還可發思古之幽情。總之,似乎在各種藝術的恰當的彼此交疊中,可以獲得更大的審美愉快。書法何不然?掛在廳室裡的條幅一般不會是無意義的漢字組合,而總兼有一定的文學的內容或觀念的意義。人們不唯觀其字,而且賞其文,品其意,而後者交織甚至滲透在前者之中,使這“有意味的形式”一方面獲得了更確定的觀念意義,另方面又不失其形體結構勢能動態的美。兩者相得益彰,於是乎玩味流連,樂莫大焉。

原載《中國書法》198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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