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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富春:無原則的批判

■ 文| 彭富春

與有原則的批判根本不同,無原則的批判是對於任何一種原則的根本放棄。作為無原則批判的“無”首先是動詞性的,是對於原則的否定或者中斷。其次是狀態性的,是沒有原則,是原則的缺席。但無原則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空無,彷彿什麼也沒有,而是反對任何一種預先給定的立場和根據,唯一承認在純粹思想中顯現的純粹事物,也就是實事求是。因此無原則批判在此標明瞭自身與有原則批判的界限:不僅無立場;而且無根據。在這樣的意義上,無原則批判在本性上是對於自身的批判,也就是對於批判的批判。惟有對於批判進行了批判,思想對於其他一切事物的批判才有可能。

無原則首先就是無立場。

如果說人從一開始就能沒有任何一種立場而直接面對事物的話,那麼這只是一種設定,甚至只是一種理想化的虛構。人們的思想並不是一塊白板或者是空白,而是已經被各種觀點所填充。當人們從事批判的時候,一般都是從某種立場出發並受其支配的,也就是說,人是懷有某種日常態度和理論態度的。正是藉助於自然態度和理論態度,人們才可能走向事物。

但對於無原則的批判而言,關鍵的問題在於區分自然態度、理論態度與事物本身的不同。自然態度、理論態度可能讓我們通達事物,但也可能讓我們遠離事物。當我們對此還無法判斷的時候,一個重要的思想行為就是暫時放棄自然態度、理論態度,而直接走向事物自身。

在這樣的意義上,無原則的批判將自己理解為去蔽,也就是去掉思想自身的遮蔽性。去蔽主要是憑藉于思想對於自身的否定而實現自身的轉變。思想自身的否定一般被描述為中斷,也就是中斷從自然態度和理論態度而來的各種判斷。它也被描述為遺忘,也就是排除從預先立場出發的各種先見和偏見。透過這種種思想的行為,讓思想達到空無。人們還給予這種思想的狀態以其他的名字:虛無、寧靜等。

思想當然也不能執著於否定。這是因為當思想將否定極端化的時候,否定也會如同它所否定的日常態度和理論態度一樣,構成一種無法自身意識的先見和偏見。它雖然去掉了一重遮蔽,但也會構成一重新的遮蔽,掩蓋了思想和所思考之物的本性。因此思想不僅要實行否定,而且也要對於否定進行否定;思想不僅要無,而且也要無無。這就是說,否定不僅要否定日常態度和理論態度,而且要否定自身。否定始終是在雙重意義上表現自身的。

在否定的過程中,思想達到了其自身的本性。作為其自身,思想是純粹的、樸素的。人們一般將處於本性之中的思想描述為透明、光明、空靈的。作為如此,思想雖然是存在的,但彷彿放棄了自身,而是聽從於它所思考的事物。於是我們看到了思想和事物之間的一種特定的關係:不是讓思想去設定事物,而是讓事物來規定思想。在這樣的關係中,思想的力量表現為沒有任何力量,也就是無能,而唯一決定的就是事物本身。因此事物在思想中便可能將自身作為自身顯示出來了。

因此對於無原則的批判來說,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人是否有某種立場,而在於是否對這種立場進行了批判。這也就是說,首先不是從自然態度和理論態度所設定的立場出發去思考事物,而是從事物自身出發去思考事物。在此基礎上,對人自己的立場進行反思,由此揭示自然態度和理論態度的限度,以及它們是否和在何種程度上阻礙了思想去接近事物的本性。於是無原則的批判在事實上是在從事對於自然態度和理論態度的劃界。一方面,對於日常態度,要區分哪些是遮蔽了事物本身的,哪些是敞開了事物本身的;另一方面,對於理論態度,也要區分哪些是關於事物的謬誤,哪些是關於事物的真理。

無原則其次是無根據。

雖然無立場的思想為事物本性的顯現敞開了道路,但它仍然是不充分的。這是因為人們固然從“我”的方面取消了立場,但在我思考的“物”的方面卻仍然可能存留種種根據。人們對於根據的思考將取代在根據之上的事物的思考。因此無原則的批判不僅是無立場的,而且是無根據的。

無根據在根本上就是放棄說明根據和建立根據的意願,克服形而上學和本體論的衝動。當然對於根據的否定過程是非常困難的。一方面,人們斷言一切存在者只有憑藉充分的根據才能存在。另一方面,人們認為思想的任務就是說明根據和建立根據。因此無根據的思想就必須和思想的任務作鬥爭,否定事物的根據乃至根據自身。

首先,事物無根據。人們為了回答事物“為什麼”這一問題,習慣於將事物安置於一根據之上。根據或者意味著原因,亦即“因為什麼”,或者意味著目的,亦即“為了什麼”。這實質上是將一個事物和另外一個事物建立了聯絡。不僅如此,思想在此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也就是將對於事物的探討轉向了對於另一個事物的探討。但一個事物如果作為事物自身的話,並不以另外一個事物作為自身的根據,亦即原因和目的。這就是說,事物自身的存在以自身為原因和目的,並不因為什麼和為了什麼。因此事物本身是沒有根據的。

其次,根據本身沒有另外的根據。當人們為某一事物尋找根據的時候,並沒有為根據尋找另外的根據。如果人們試圖為根據尋找另外的根據的話,那麼思想就會陷入無窮後退,永無完結。呈現在人們面前的將是一系列的作為根據之物的置換。這將表明,根據自身不能作為自身的根據,始終以另外的事物作為自己的根據。一旦人們將根據自身作為自身的根據的話,那麼這將意味著根據自身是沒有另外根據的,也是不需要另外根據的。但當根據作為一個特別的事物自身是沒有根據的時候,它也是不能充當另外一個事物的根據的。

最後,思想不是說明根據和建立根據。將思想的本性看成是說明根據和建立根據是形而上學和本體論的基本設定,是一種強調同一性而輕視差異性的觀念在作祟。在說明根據和建立根據的時候,思想無非是將對於事物本身的探討變成了對於事物之外的事物的探討。它的過程便是所謂的論證,也就是依根據而來的對於事物的存在的證明。但如果思想放棄形而上學和本體論,只是關注事物自身的本性,也就是它自身的同一性和與他物的差異性的話,那麼它將走在一條真正的通向事物的道路上去。思想只是走向事情本身,也就是就事論事。由此而來,思想的過程不再是論證,而是顯示。顯示就是顯示事物本身,也就是一個事物和另外一個事物相區分的邊界。作為一個事物起點和終點,邊界不是根據也不需要一個根據。一種關於事物邊界的思想就是揭示事物從起點到終點是如何生成和展示自身的。這種對於邊界的揭示不是其他什麼思想,而就是批判,而且是無原則的批判,因為它不是說明根據和建立根據。

將思想的本性規定為無原則的批判並不是一種別出心裁、標新立異的行為。事實上,無原則的批判是人類歷史上一切真正思想的隱秘動機,也就是實事求是。中國的老莊和禪宗的思想以各種方式解析了自然態度和理論態度,並要求放棄各種對於事物說明根據和建立根據。當然對於它們而言,無原則的批判的思想不僅並不徹底,而且朦朧不清,沒有真正形成思想的主題。將無原則的批判主題化是西方現代和後現代思想的一個基本的工作。伴隨著對於傳統形而上學和本體論所貫徹的同一性思想的反抗,一種非同一性也就是差異性的思想得到了確認。思想的口號就是走向事物本身。在這樣的思考中,不僅事物作為自身將自身顯示出來,而且每個事物作為它者都是它樣的。將在人類思想中已經存在的無立場和無根據的思考稱為無原則的批判,這不過是一種自覺的命名、一聲明確的呼喚而已。

毫無疑問,當從一般的自然態度和理論態度出發的時候,人們只會堅持有原則的批判,而不會贊同無原則的批判,同時還會對於它有各種猜疑和誤解。面臨各種可能的非難和指責的意見,無原則的批判必須為自身辯護。

首先,無原則的批判不是是非不明。無原則在日常語言中常常被等同於沒有堅定的立場,因而模稜兩可、含糊不清。如果一種思想是無原則的批判的話,那麼它可能被認為是一種極其混沌的思想。但無原則的批判本身正好是主張劃清事物的邊界,並要求區分、比較和決定。在這樣的意義上,它在根本上強調了明辨是非。

其次,無原則的批判不是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不僅是一個政治概念,不適合描述思想的特性,而且它的“主義”作為一種理論的極端化也是一種原則的運用。因此無政府主義和無原則的批判之間存在著一條明顯的鴻溝。無原則的批判將自己在本性上理解為一種思想的行為,同時它也反對任何一種以主義出現的理論的教條化。

然後,無原則的批判不是虛無主義。虛無主義一般被認為在認識上是否定一切,在價值上是頹廢沒落。但無原則的批判既不是虛無主義的一種形態,也不給它提供可能的思想基礎。這是因為無原則的批判始終堅持思想是關於事物的思想,而事物本身在思想中將自己的存在揭示出來,也就是將意義生髮出來。由此而來,無原則的批判切斷任何和虛無主義可能的關聯。

最後,無原則的批判也不是一種特別的有原則的批判。

人們認為,不僅無原則的批判中的“無”是一種原則,而且在批判中的事物也可能成為一種原則。但這是對於原則的誤解。原則被規定為立場和根據。對於有原則的批判而言,它依照原則,源於立場並尋找根據;與此相反,無原則批判反對原則,也就是放棄立場,去掉根據。因此無原則的批判不容被誤解為有原則的批判的一種特殊形態。

對於種種關於自身的意見的批判,無原則的批判事實上也是在從事一種對於自身的去蔽的工作,而顯示自身。

本文作者系武漢大學哲學教授,著有系列學術專著“國學五書”(《論國學》、《論老子》、《論孔子》、《論慧能》、《論儒道禪》,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與發行)。本文選自《論大道》,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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