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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河邊,一燈如豆

本文轉自:安徽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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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河的名字是我聽過的世界上最好聽的河流的名字——梔子河。

梔子,是鄉村上一種常見的讓人喜愛的花朵,每到五月,梅雨季節,梔子花開。鄉村上到處都浮動著梔子花的清麗的影子。花很大,潔白,清香。女人們喜歡掐一朵戴在頭髮上,黑頭髮,白花朵,加上梅雨季節稍微有些蒼茫的天光,那種影像真的是樸素又可愛。

為什麼叫梔子河?

我問過村莊上的老人們。他們說不太清楚。這都是些古老的地名了,老祖宗們起了這名字,至於來由,誰也說不準。老祖宗沒留下記載,我們後輩人說了也不算。

村莊上像這樣的地名太多了,每個地名之後都有故事。但是,也沒有多少人能說明白。年代久了,就像村莊上的大楓樹。樹幹空了,樹頭上每年都還長新葉子,結楓球。那是一種圓形的有刺的小果子,黑不溜秋的。落在地上,也沒孩子願意撿拾。大人們卻每年總得撿拾一些,留存著。這是一味藥——據說能治療腫疼。村莊上很多人的腫疼就被這小果子給治好了。我是在長大後才知道,這楓果還真的是味中藥,名字叫“路路通”,專治消腫、化淤等。

村莊上到處都是寶貝。只是這些寶貝都生得像村莊一樣樸素,不那麼惹人眼罷了。

梔子河從我們村莊西北邊流過時,河面只有一丈來寬。說叫河,其實就是條放大了的溝。一年四季,河裡很少斷水。在河流到隔壁莊子的那段,早些年壘了座塥。“塥”這個詞在其他地方很少見,主要見於我老家桐城。《辭海》中專門收了,說是指水邊的沙地。例子就是我老家那邊的青草塥。但這說法我一直覺得不確切。我見過的塥,是一種水利設施。透過塥,將高處的水引到低處。往往塥下就有深潭。潭水中有著名的鄉村怪魚——沙箭子。這魚力大,肉好,是一道美味。只是它喜歡鑽進塥下的石頭縫隙裡,想捉它那可是需要真功夫的。

村莊就坐落在梔子河邊。河水灌溉著西北部的稻田。稻花香時,村莊裡也能聞到香味。“魚一樣清寒,米一樣清白。”這是我家鄉的一位著名詩人寫的詩,我覺得它用在梔子河兩岸也特別妥帖。

在這米一樣清白的村莊上,最北頭,便是我那一燈如豆的讀書老屋。

村莊上的燈是很珍貴的。好一點的,底下有座、再上是把手、上面是燈油肚子、最上是燈芯。當然,最多的不是這種好一點的,而是用墨水瓶製成的油燈——簡單,實用。一根油芯子,穿在一塊圓形的鐵片上,再放進加了煤油的墨水瓶。火柴一點,燈芯上先是一小點亮,這亮再大一點就成了橢圓形;這橢圓越長越大,越長越高,便形成了淡藍色的外焰。燈光會在書本上形成一塊規則的圓形,如果從窗外透過窗紙看,那燈光就像一枚發光的豆子。

就在這如豆的油燈下,我開始了我的讀書生涯。

到底是四歲還是五歲,我記不清了,只記得父親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厚厚的書。他用手拍去書上的浮塵,指著封面上一行豎字,說:“千家詩,這是發矇的書。”父親是解放初期的高小生,解放前還讀過幾年私塾。他開啟書本,翻到第三頁,指著一幅圖畫,念道:“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餘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他露出難得的笑容,說:“這是春天,多好的日子啊。這是第一首。你以後要慢慢學。”

其實那時候我根本不認識字。大哥有時教我,我們兄弟姊妹們也比賽著背誦。這在村莊上是十分難得的。到我七歲時,我已經能背誦一些古詩了。雖然並不太懂其中的意思,但也學會了搖頭晃腦,感覺彷彿也沉入了古詩的意境之中。或許,那種感覺是真實的。詩歌這種人類共同的文字,藉著一豆燈光和輕聲吟哦,進入亙古相傳的情感之中了。

梔子河日夜流淌。我也想跟村子裡的孩子們一樣上學。可是我年齡沒到,那時候上學要等到八週歲。我吵著要去上學。父親只好帶著我過了梔子河,到大隊小學。校長是父親的老熟人,說孩子太小,且個子矮,上不了學。明年再來吧。我哭著要上學。校長便說:“你識字嗎?會數數嗎?”我說:“我會背詩。”

沒等校長同意,我就背開了。背完“雲淡風輕近午天”,我又背“春眠不覺曉”;校長眯著眼,看我還要背,趕緊擺擺手,說:“別背了。明天來上學吧!”

我上小學的第五年,正逢特大幹旱。村子裡都沒水了,這時候,梔子河發揮了巨大作用。每家都在河裡面挖深坑。地底下的水會冒上來,一開始,一個管一家人吃的水坑,一夜就能滿水。但後來隨著乾旱的嚴重,水坑越來越淺。家裡的用水也越來越緊張。我們四個男孩子會共用一盆洗臉水,這還算好的。很多家庭乾脆不洗臉了。大人們白天干農活,晚上就抱一床蓆子睡在水坑邊上。有人偷水,不得不防。那年,直到國慶後才開始下雨。瓢潑似的大雨打在乾裂的土地上,冒出“哧溜”的青煙。大人接著雨水,疲憊的眼神,這時才又重新明亮。

梔子河很快豐滿起來。孩子們在河邊上撈魚。農田裡,午季作物也開始下種了。

梔子河流水不斷,同樣,一燈如豆之光下,讀書之聲也從來沒有斷過。

燈換了。原來的油燈變成了電燈。當聽說我們村子裡要架電時,全村都沸騰了。人們晚上聚在一塊兒,說得最多的就是電。有人問父親:“電怎麼就在玻璃裡點著了呢?”

父親也答不上來。倒是已經讀高中的大哥給了回答:“電燈裡有鎢絲,通上電後,鎢絲就會發光。”

村裡人自然不甚明瞭。但這回答已經夠了。因為很快電線杆子就跨過梔子河,豎到了我們村子裡頭。家家戶戶也都開始安裝電線。快過年時,上面通知說:“送電了。”村莊裡的人那天晚上都守在堂屋電燈下。忽然,燈泡發出明亮的光,整個屋子都亮了。亞先生也捻著白鬍子,看著電燈,說:“這新鮮。新鮮。”他伸手一拉閘線,屋子裡漆黑。大家嚷著:“快開了,快亮起來。”亞先生又一拉閘線,光明又來了。所有人的臉上都是笑。這笑比田裡的稻子黃熟了還燦爛,比坡地上紅高梁還鮮豔。

在電燈下讀書,一開始感覺還是有些怪怪的。從小習慣了在一豆油燈下看書寫字,這乍一明亮,眼睛和心裡都適應不了。有時,我會抬頭看著燈泡,想像那燈光裡是不是也有油燈樣的燈芯。或者那裡面有一個會發光的小人兒,就像夏夜的螢火蟲,自己舉著燈盞,滿世界為別人照耀。漸漸地,適應了,一大家子人,會圍坐在堂屋裡,聽父親講“士甘焚死不公侯”的介之推,講“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劉之日短也”的陳密,講“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王勃,也講村子裡從前的一些故事。特別是那些鬼故事,活靈活現,聽著心裡怕,卻頑強地想聽。晚上睡在床上,必朝裡面牆壁,好像如此就能躲開那些父親故事裡的鬼魂。

梔子河到了深冬,水越來越少,最後成了一條線。只有大塥下的深潭裡依然有水。塥上有一座橋,水泥橋,不到二尺寬,十米左右。年輕的會用借來的腳踏車,“譁”一下騎過橋。看著的人都捏著汗,騎車過橋的人大概也嚇得不輕。或者說年少輕狂,不知道害怕。我十六歲會騎腳踏車後,有幾次經過這橋,心念念地也想騎過去。但真到了橋頭,還是乖乖地下來推車過橋了。

初三,學業緊張。每天黃昏下課後,老師會留著所有同學做一張試卷。等試卷做完,往往天全黑了。我先是和同學們一道走四五里地,然後就到了離我們村不遠的也在梔子河邊上的響塘隊。梔子河流到響塘時,處在整個地形的最低處,兩邊漸次升高,形成了一條河谷。河兩邊也沒人家,晚上七八點鐘,連樹影都難看清。我獨自小跑著下了河谷,身上出汗,心裡發毛。這時,我總期望著聽見一個聲音。那是母親的聲音。母親走兩裡地,到這河谷邊上,估摸著我下了河谷,就開始喊我的名字。我一聽見母親喊,立馬心便定了,腳下也生了風似的,跑將起來。一整個初三,母親這樣站在河谷邊喊我,至少有百十回吧!一直到現在,我還時常想起母親喊我時的那腔調。只是母親已經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那世界裡是不是也有梔子河,和梔子河邊讓她掛心的才放學回家的兒子呢?

今年春天,我起了心思想回老家看看。我想再看看梔子河,看看那河谷,那塥,那橋,以及那開滿桐花的小山坡。

事實上,我知道這不太現實。老家那一大片,幾年前因為開發區建設,已經被徵用了。村子裡的人都搬到了城邊上的小區。只是不知什麼原因,那片土地被徵用後一直沒有建設。“田地裡都長滿了草,一人多深。那些拆了門窗沒人住的房子,也倒了一大半。”堂兄如此告訴我。他希望我不要再去老家那邊,說看不到任何東西了,真的,一點也看不到了。

我還是回去了。我一旦起了心思,便總覺得要完成。否則,便不安。我穿過開發區那些廠房,半小時後就到了老家地界。放眼一望,都是草,沒有人煙。但憑著那些房子,我還是準確判斷出了梔子河和老屋的位置。我走到河岸上。河已不成其為河了,都淤塞了。一年年的草長了又死了,死了又長了,然後都塞在河裡。加上四周衝下來的泥土,有些河面已經與田地一樣平。往大塥方向,河成了隱隱約約的灰線,大塥也倒了,橋沒了,深潭消失。只有一汪淺水,冷清著,寂寞著。

我坐在大塥上,心一個勁地往下空。

當年那些讓村裡人興奮的電線杆子依然豎立在村莊四周,只是村莊上再也沒有亮起來一盞燈了。

我回到村裡。從南往北,安靜得可怕。都是草,門前是,窗前是,屋子裡也是。很多屋倒了,我想探頭望望,卻被蛛網給攔住。有時,會有一兩隻小動物從草叢裡懶洋洋地跑過。它們大概不會想到還會有人會回到這裡。它們自然也不知道:這村莊上曾生活過那麼多的人,曾有過那麼多的笑聲,曾奔跑過我的童年、少年歲月……

村子最北頭的老屋,也已不見了。

一燈如豆。

老屋不在了,老屋裡的那如豆的燈火卻一直亮著。它亮過我們兄弟姊妹的往後歲月,伴著書聲,伴著梔子河的流水聲,還必將亮得更長久、更溫馨、更明媚……

釋出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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