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史上罕見的極端特大暴雨
這次特大暴雨天氣過程,在有記錄的氣象歷史上極其罕見,其極端性怎麼強調都不為過。限於時間和篇幅,這裡只簡單分享點小知識,談點感想。
先請看降雨實況,值得一提的是,大部分地方的雨主要下在兩天之內:
17-22日累積雨量圖(中央氣象臺制)
昨天跟萌臺一起聊了聊極端性的幾個特點,這裡再簡單列一下:
1、大幅度破記錄
:(這裡
以20時-20時的國家站日雨量為準
)以鄭州為例,原記錄是189。4毫米(1978年7月2日),本過程7月20日552。5毫米將原記錄的提高到近3倍,面對這樣的記錄拔高我已詞窮,
我彷彿看到東京奧運會百米冠軍跑出了3秒的成績。
而本過程中21日的176毫米也排上了第三位。
2、大範圍破記錄
:強降雨不同於高溫,不均勻特點更明顯,極端強降雨更是有突出的局地性。就如我們預報文字中的典型表達:面上小到中雨,部分地區大到暴雨,局地大暴雨。那麼用這個套路來描述本次過程就是:河南中北部面上400-600,部分地區600-800,局地近1000毫米(特大暴雨達標量為250毫米),這已經大大超過了當地的年均雨量。
我彷彿看到東京奧運會百米決賽的8名選手都跑進了5秒。
3、破全國紀錄
:20日16時至17時的1小時雨量鄭州站201。9毫米,打破中國大陸小時雨強的原歷史記錄198。5毫米。而上面提到的日雨量紀錄,即便放在全國來排也是名列前茅,即便是我國最多雨的華南地區,日雨量紀錄能上500毫米的也是鳳毛麟角。
我彷彿看到東京奧運會上游泳選手奪得了百米跑冠軍。
4、霸榜紀錄
:大多數時候破記錄的降雨過程能有一天登榜歷史記錄已屬不易,但是這一次過程在不少站點竟然霸榜了!截止今天23日,鄭州站霸榜狀元和探花前面已經說過,同樣的還有安陽站,第一(21日263。6)和第三(22日233。1),淇縣站霸榜第一(21日353。3)和第七(22日166。7),原陽站這次沒破記錄,但是霸榜第二(21日185。4)和第五(20日155。3)。根據我們的統計,本次過程河南有20個國家站破歷史記錄,佔了1/6,如果考慮到雖然沒破但是上榜的站點,那就更多了。因為只有
國家站有近70年的歷史記錄
,嚴謹的歷史對比必須以國家站為準。否則如果考慮大量的區域自動站,那將更不可思議。
霸榜現象其實就意味著極其罕見,霸榜意味著在這些國家站之前的2萬5千多天之中,這兩天位居前列,如果考慮到歷史記錄中超過150毫米的總共也5天左右!
我彷彿看到東京奧運會上游泳選手包攬了百米跑的前三。
至此,我找不到比
“史上罕見的極端特大暴雨”,
更合適準確的說法了。
但是這說法畢竟只有修飾詞而沒有數字,很不直觀,很無感,對吧。至少沒有
“千年一遇”
那麼直觀和震撼。於是此說一出,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眾說紛紜,有質疑的,有嘲諷的,有解釋的,有迴避的。我跟大家談點我的看法。
二、關於“千年一遇”
1、在專家嘴裡出來時,
“千年一遇”是一個機率
,或者說一個可能性。意思是根據推算,
大概
一千年左右發生一次。但是到了公眾耳朵裡它變成了一個確定的事情,一個簡單的算術問題。“50年內已經都發生兩次了的事情你告訴我千年一遇?”(上一個這種程度的事件是河南南部1975年8月發生的“75。8暴雨”,其實不在一個地方)。
舉個例子來說這個道理吧:你告訴我扔硬幣得到正面的機率是50%,可是我扔了5次有4次都是正面,於是我覺得你說的有問題,誤會產生。所以,眾說紛紜的第一個原因就是:
你算出來的“千年一遇”跟我想的其實不是一個意思。
2、
“千年一遇”是根據已有的資料用某種統計學方法推算
的,它只是一定程度上接近於真實歷史機率,而不等於真理。至於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取決於資料也取決於統計方法。歷史資料只有70年,怎麼去推算千萬年,這個是專業統計學問題,咱不扯那麼深,但每種方法都有其道理和缺陷。還是舉個例子來說這裡面的玄機:
某中學高三學生的身高,用1班50人資料算得平均身高1。69米,最高者1。85米1人,最矮的1。60米,有5人身高高於1。8米。這個結果用統計術語來表達就是:1。8米身高“10人一遇”,1。85米身高“50人一遇”,2米身高多少人一遇?不知道哇,班上沒有這個身高。但是我們根據已有資料可以擬合出一個能夠大致反映全班身高的曲線,從這個曲線就可以推算出:2米身高大概需要200人一遇。比如下面這張圖,雖然簡陋,但是應該能看懂意思吧。
假設某高三1班學生身高基本符合正態分佈曲線
3、
統計曲線根據有限實況得到,也會因為新的實況改變。
還是用上面的身高例子:根據1班同學身高得到的這條曲線,是大體能夠近似反映這個高中其它班級的學生身高情況的,肯定有誤差。僅僅有誤差還不要緊,但是假如某天有位新生轉學來到1班,而這位同學身高2米。那這個班的平均身高會變,1。85米50人一遇的情況變成了25人一遇,2米變成了50人一遇。
“千年一遇”、“5000年重現”等說法,其實道理就這樣,統計的機率含義,與您理解的字面含義,它是不一樣的。它有其科學和實用意義,但也確實因字面歧義而容易引起公眾質疑。
三、“海綿僅僅解決淋浴 不能解決泡澡”
災難發生後,相當一部分言論指向了對防汛工作的質疑,發出對建設“海綿城市”的嘲笑,並且慣例搬出了所謂“發達國家能開車的下水道”。這方面我也不懂,所以跟大家一樣,站在外行的角度來談點感想,若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我瞭解這次降雨的極端性和罕見性,再加一點中學地理知識。不知道能不能有助於真正理解時局,接近事件真相。
“撇開劑量談毒性的都是耍流氓”
。這句話好像挺流行的,我最早看到是在關於食品衛生的評論文章中。這個說法大概是源出毒理學奠基人Paracelsus所說的“The dose makes the poison”,也就是“劑量決定毒性”。我覺得還蠻有道理的,不管它有沒有理,但在雨情與防汛兩者之間肯定有理:拋開雨情大小談防汛能力的都是耍流氓。
標題的話是我的同事戴建華首席預報員一個非常妙的比喻:如果說一般的強降雨事件是淋浴,那這次的就是泡澡。且不說“海綿城市”有沒有建好,即便建好的海綿城市,或許也只能應對淋浴,遇到泡澡也是大機率無能為力的。我深以為然,這次的雨,放在任何地方,都會造成災難的。
大面積的短時間內發生的超強降雨,是造成災難局面的首要和最主要原因,是內因
,假設那些降雨極端性遠不如此的地方能輕鬆抗住,那就是拿淋浴來跟泡澡比,是沒有道理的。
四、我們的祖國——洪水之國
內陸沖積平原的地勢是嚴重洪澇形成的第二個重要原因,是外因
道理很簡單,進的水只要能及時的排出就不會澇。進水的極端性已經知道了,出水的微觀方面是被詬病最多最容易被拿來與發達國家比較的地方。但我覺得,再發達的微觀出水,也終歸受制於宏觀出水條件吧。微觀層面我不懂,但我中學就學過宏觀層面。
這次遭遇極端降雨的區域,正好是黃河下游的起始段,千萬年來黃河的洪水挾帶黃土高原的大量泥沙,衝下中國地形第二階梯後在地勢平緩的下游地區鋪開沉積,這就是黃河沖積平原的由來。
東亞獨有的季風氣候造成這塊平原上的降雨在時間上極其不均勻,大半年降雨稀少,而兩三個月內卻又下完了一年的大部分雨,於是夏天黃河暴漲四溢,主流在漫流區遊蕩,冬天卻又常常乾涸斷流。
這對於大自然來說本來也沒什麼。但是,但是,但是!!!
一萬年前,中華先民在這片土地上發展出農業,定居了下來!
定居,意味著不能再躲避那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的洪水了。為了生存,我們的祖先開啟了人類歷史上最宏偉壯麗的詩篇:大禹治水。
我們都熟知的故事中,禹父鯀以堵治水失敗,而大禹以開山疏導終於成功。但事實上,在季風降雨、大量泥沙和平坦地形三者的共同作用下,疏導是不可能單獨成功的,疏堵結合才是治水的真實歷史。於是,千百年來黃河兩面築堤防洪,行洪河道不斷淤積抬高,早在千百年前黃河就已經成為高出兩岸的“地上懸河”,在一定條件下就決溢氾濫,改走新道。
黃河下游河道遷徙變化的劇烈程度,在世界上是獨一 無二的。
是的,獨一無二的地形上,短時間內降下的即便在季風氣候史上也極其罕見的極端降雨!你細品。。。
我不懂什麼海綿城市,我也不管什麼下水道能開車,我只想請教:水從城市下水道出來之後要往哪裡走?拿獨一無二的情況去比那些個:或是年均雨量與鄭州相當但分在一年當中的幾乎每一天去慢慢下的地方,或是靠在海邊山上有著傳說中的“美妙”下水道的地方,或是大河床大大低於城市的地方,去比鄭州,去比河南。憑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
何——不——食——肉——糜!
抱歉,寫到這裡我有些激動,因為這些話我在去年長江洪水的時候就想喊出來了,話不再多說,請看我們的另一條母親河長江沖積平原的地形:
長江中游地形圖
2020年5、6月間,長江發生了“下大洪水”,武漢段長江水面高於市區地面,江西段降水倒灌鄱陽湖,同年8月中旬,四川盆地強降水最終造成了不亞於98洪水期間洪峰的長江“上大洪水”,如下圖所示:
2020年8月中旬四川盆地降雨及造成長江洪峰示意圖
永遠別忘了,我們自古就是洪水之國,很多東西,它真的不可簡單對比。在這片自然造化出的土地上,生存從來就不容易,它獨一無二,它孕育了中華文明,我們的文明。
五、我們的魂——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大禹治水!
我們的土地不完美,我們的發展仍在路上,我想我們在防災減災的路上仍有很大的改進空間,我也相信這種改進一定會逐漸到來,因為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已經一再證明了這點。
我是天氣預報員,不是文學家,不是詩人,不是科學家,不是政治家也不是企業家。我懂的很少,所以寫完天氣就應該結束了。但我可以說:我永遠愛這片土地,愛我們的魂,沒錯,和你一樣!
謹以此文
為在河南極端特大暴雨天氣中遇難的同胞致哀。
向仍在救災與重建中奮戰的所有人致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