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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洛依德的焦慮男鄭育星:我不是個合格的心理諮詢師,我是個ceo

“焦慮,前所未有的焦慮。”

其實他大可以不用這樣直白,從他進門,我就已經感覺到了。

資料顯示,眼前佛洛依德椅上這個男人叫鄭育星,三十歲上下,人瘦高,戴黑框眼鏡,額角有一顆黑痣。他彎著腰,手放在兩膝中間不停揉搓。他完全陷在慌張的情緒裡,眼睛盯著自己抖動的腳尖,似乎還沒有準備好。我知道,這份焦慮來源於他對我的質疑,畢竟,如他所說,這是他第一次見心理師,他說自己不指望別人能幫他解決問題,他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

“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抱歉,感覺不大尊重你。其實這些話可以不說,但是不坦誠就更沒有效果了,不是嗎?”

他的話讓我感到意外,但我不會計較。心理治療不像專科醫生,用各種檢測找到病灶,再用藥物或手術解決掉它,憑著醫生的知識與經驗,效果也立竿見影。心理治療更依賴醫生與病人雙向的配合與努力,如果沒有信任,談何容易!

我朝他笑笑,表示我並不介意,並且理解他。為了緩解他的緊張,我聊了兩句天氣,又替他添上了水。

他似乎被我的問題打斷了思緒,四下看看,拿起來了手邊的水杯,抿了一口。

他看到我在看著她,擠出一個笑容來,很是靦腆。看來,他並不是個善於表達的人,可是我也並不缺乏耐心。

可是讓我意外的是,他突然就開始講述,孤注一擲般,關於他的一切如奔流的河水一般滾滾襲來,幾乎不給我思考和喘息的機會。

“我有個哥哥,叫鄭益陽,比我大兩歲。事情很奇妙。我的母親,三十多歲了還懷不上孩子,於是他們去福利院抱養了他,可是他到家裡沒多久,我母親竟然懷上了我。

我的父親是鐵路工程師,母親是醫生,在我們的小城市,還算過得不錯。我和哥哥年齡相差不大,整天玩兒在一起,所以關係特別好。更多的時候,我像他的跟屁蟲,不僅跟著他上山下河,抓魚摸蝦,更是連學校都得是同一所。所以我們家裡出了兩個大學生,他起了關鍵的作用。

可是以前,我們都不知道他是抱養來的,直到我哥哥十六歲那年,他的親生母親找上了門。他那個母親,我叫她蘇姨好了,她姓蘇。她哭哭啼啼地跑來家裡,說她當年也沒辦法之類,現在日子終於好過了一些,才四處打聽,找到了兒子。

她跑來認我哥,也只是想讓我哥叫她一聲“媽”而已。可是面對那麼一個從天而降的人,我哥怎麼肯?我哥沒叫出口,更沒跟她走,事情也就那樣了,可是蘇姨走後,家裡就變得不一樣了。

首先是我哥,上高一的他,不知道怎麼就開始叛逆。他本身學習很好的,全市前十名考上的市重點,進了高中也是踏實肯學,可是自打知道了他的身世,他開始跟著小混混們逃學、去遊戲廳、去網咖,那年過年,他離家出走,我爸媽找了他一星期,才在一間廢棄工廠找到他,他在那裡吃了一週的冷水泡泡麵。”

“你呢?”

“我?我當然在家啊!”

“我是說你對這件事是什麼態度?我想你的父母肯定料到了有那一天,他們也一定為此做好了準備,否則蘇姨不可能見到你哥哥。”

我的提問讓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腰又彎得低了一些。剛才講述時他安靜放在膝蓋上的手又開始揉搓。

“你也才十四歲吧?”

“對,我在準備中考。因為學業繁重,我學習成績又不如我哥,所以我父母不太讓我參活家裡的事情。我記得我問我媽,我哥要跟蘇姨走嗎,我媽說不走,我就沒再管過了。”

“他離家出走,你找過他嗎?”

“沒有,我都在家看書。”

“哥哥也認為你們感情很好嗎?”

他表情有些驚訝,張了嘴,卻沒有說出話來。他扭頭去喝水,依然只抿一小口,舉著水杯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說,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好,或者,你認為我一廂情願,是嗎?”

他看起來有些激動。我不發一言,安靜地等待著他。他放下杯子,起身又坐下。

“任何感情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對吧?親兄弟還會起衝突的,對吧?”

我點頭,滿心誠懇。

“是的,他不理我,完全不理我。我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自己委屈,還跟他大吵一架。其實,那個春節前他離開,就是因為跟我吵那一架。我沒有出去找他,也是在為自己委屈。”他輕輕搖頭,笑了起來,“真是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看來我選你做心理諮詢是正確的。”

“很高興得到你的肯定,但我更想得到你的信任。”

他向上瞥了我一眼,推了自己的黑眶眼鏡。他醞釀了好一陣子,道:“他回來那一天,是正月初六。他先進的衛生間,洗了澡,刷了牙,還颳了鬍子。總之,他在衛生間待了很久,久到我們三個人都等得不大耐煩。他出來,我媽給他做的飯都涼了,她又端回去熱,他就不樂意了。他開始數落我媽,說他什麼時候有了親兒子的待遇。

“我很意外,在那天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親兒子蠻兒子的區別。說我傻也好,說我不懂事也好,可我那時候真是那麼想的,我從來沒有認為我們有什麼不同。

“可是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我們的父母,的確對我們有很大的不同。好吃的,好玩兒的,總是盡著我,其次才是哥哥,我以為,那是因為我小嘛;哥哥總是要幹很多家務,而我只用學習看書就好了,我以為,那是因為我學習沒他好;而我們吵架打架,或是幹了什麼壞事情,捱打捱罵的總是哥哥,我以為他比我聰明,總是他起的頭兒。

“直到那一天,哥哥一件一件地說出來,我才知道,原來他把父母差異的原因都歸結到他不是親生上。我父母極力否認,卻否認得並不堅定,甚至,他們的態度讓我覺得,他們有一種被拆穿的慌亂。

“也許是吧,我的父母總是偏心。對於有恃無恐的我,當然鮮少察覺,甚至洋洋得意,可是對於哥哥,都是一刀刀的傷痛,成年累月地讓他感到痛苦。”

“後來呢?”

“後來,生活又恢復了平靜。我的父母依然偏心。我媽甚至在我面前說,她就是更心疼我,這是天生的,她也沒辦法。那種感覺很奇怪,有一種被愛的溫暖,卻夾雜著對哥哥的同情,很複雜。

“我哥哥,大概是那時候意識到,想要真正地離開家庭,只有考上好大學,自己取得成功。於是,他沒日沒夜的學習,最終考上了人大金融系。他非常厲害!”

鄭育星衝我笑了笑,我能感覺到他真誠的為哥哥感到驕傲。

“蘇姨那時候在一家火鍋店打工,生活過得很艱難,所以根本不可能負擔我哥的學費。我爸媽也沒想過讓她來負擔。所以我哥上大學的花費還是我爸媽在管。可是他的態度全變了,以前他都跟我一樣腆著臉問爸媽要錢,可是到大學,我爸媽給他錢,他都不大肯收。每次他接過錢時的眼神,都有一種不甘心、不情願。他的確花得很少,除了學費,生活費都是他自己掙的,他在外面打工、實習,掙多少花多少,再也沒有問我爸媽伸過手。

“他大三那年,我也考到了北京,但是學校不出名。我經常去人大看他,我們有時候會一起踢球,也打遊戲,但他玩兒的不多,他更喜歡窩在圖書館看書。我跟他的朋友和舍友慢慢也都熟了,有一次他舍友見到了我的PSP,問我怎麼買得起那麼貴的東西。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們都以為我們家很窮,因為我哥花錢特別省,常常只吃饅頭和鹹菜,連牛奶都不肯買一包。我聽了很難過,我問他爸媽給他錢他為什麼不要,他說讓我不要管。”

“你父母他們知道嗎?”

“大概知道吧,我想,我和我媽談過,但她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她說她給我哥錢了,是我哥自己不要,她倒是想看看,他到底能撐多久。那時候我母親給我的態度,好像那只是他們在賭氣,過一陣子就好了,可是我沒想到,那場賭氣會持續那麼久,一直到我哥大學畢業。”

聽了他的話,我寧願相信那不是他母親的賭氣,而是一場順水堆舟式的冷漠。她樂得把更多的精力和財力花在自己親生的兒子身上,而絲毫不願意向養子低頭。這是一場理直氣壯的偏愛,是血緣與人性決定的,我們又該如何去苛責那樣的父母呢?

鄭育星低頭看了看錶,竟紅著臉道:“不好意思,時間到了。”

因為後面還預約了別的病人,我們的談話只能先告一段落。

“不管怎麼說,能說出來,心裡就舒服了一大截。”

“謝謝你信任我。”

“我是程式設計師,加班比較多,我抽空會再過來。”

“好的。”

我為他做了心理評估,但結果比我想象的要好,他有輕度的抑鬱症,但我覺得他的精神狀態還不錯,還不至於到失控的地步,我想先按方案諮詢,再看後期的效果。我們握手先別,我送到他診療室門口。

晚間,我在辦公室整理病人檔案,翻到鄭育星的檔案時,又一次犯了難。短短第一次見面,我還沒有找到他的問題所在——從哪一方面看,他都是正常的,他靦腆羞澀,讓他的焦慮也顯得不那麼讓人擔憂,他侃侃而談時,情緒也很穩定。也許與上次陸小茹的案例一樣,問題並非出在我的當事人身上。透過鄭育星的講述,一起長大的兄弟二人,明明哥哥才是受傷最深的那個,更需要幫助的可能是他。

三天後,我又一次見到了鄭育星,可是這次,他不是透過常規的預約來見我,而是在傍晚突然行之。

那時候我剛剛收拾好診療室,準備下班回家,鄭育星突然闖進來,雙眼猩紅,一身酒氣。

“幸好,你還在!”他兩步衝上來,推住我即將要關閉的大門。

阿樂已經下班,我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已經下班了,我明天下午還有空,你可以明天下午再過來。”

“我必須,必須現在跟你談談,我要窒息了。”他一雙猩紅的眼睛盯著我,讓我生出的不是害怕,卻是憐憫。可是在他酒後這樣的狀態,是不適合心理治療的。酒精會放大人的情緒,讓人不理智。

在我猶豫的時候,我聽見他的聲音,夾雜著哭腔:“水已經沒過我的脖子、到我的嘴巴、到鼻子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你被捆住了手腳,發不出聲音、無法呼吸。”說完,他開始大喘氣,真如快要窒息一般。

夜晚男女共處一室會讓我不安,特別在他酒醉之後,可是我心生憐憫,實在難以拒絕。我打開了大門,打開了所有的燈,讓他坐在大廳的沙發上,趁他喝水的時候,我將攝像頭開啟,正對著沙發的方向。

“你的家人呢?我可以幫你聯絡。”我坐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面對著敞開的大門。

“我沒有家人。”他眼神落寞,“我爸媽在外地,坐火車也要五個小時。”

“朋友呢?”

他咧著嘴笑起來,笑容唐突而讓人憂傷,終於,笑聲變成哭泣,他說:“我原來有個女朋友,我很愛她,可是,我們分手了。”

“你還在為這件事情難過。”

“難過?”他抬起頭,“不是難過,是痛苦,是心如刀絞的痛苦。”

我安靜地等待著,我知道,他很需要一個人來傾聽他這份痛苦,如果我拒絕他,他可能被壓垮。

“我大學畢業後就成了程式設計師,上班寫程式碼,下班打遊戲,生活很單純。我是個標準的宅男,很少出門,可就那一次,我被同事拽去參加生日聚會,然後就認識了小玉。我上的理工大學,我們學校女生很少,我也沒什麼戀愛經歷,所以你知道,當我見到小玉的第一眼,我簡直驚呆了,我想,很多書裡說女生美得像仙女下凡,可能也就小玉那種樣子。”

“一見鍾情?”

“對,我對她一見鍾情。”他臉上露出了笑容,“我要了她的電話,開始追她。她在一間美容院上班,收入沒我高,周圍也沒有太多的男生,再加上我的誠懇,她很快就接受我了。我們戀愛、同居,一切順理成章。那年春節,我把小玉帶回家了,我跟父母說,我要跟小玉結婚。我的父母沒有反對,還說要給我們買房子,等我們有了小孩兒,他們要給我們帶孩子。”

“如果不是他——”他突然一拳頭捶在茶几上,幾乎將茶几上的玻璃震碎。

“他畢業後,幾乎不再跟我們一家聯絡了,偶爾回去那幾次,只不過在家裡坐幾分鐘,過夜也不肯的,他會住在我家附近的五星級酒店裡。”鄭育星含譏帶諷地笑起來,“當然了,他多厲害的,畢業沒幾年就成了基金經理,年薪上百萬,他哪兒看得起我們家。”

“你父母怎麼看呢?”

“他們起初無所謂,反正他跟我們的關係已經越來越遠了。用我媽的話說,讓鄭益陽去享他的福吧,咱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鄭育星低下了頭,沉思了好久,突然道,“可是她——如果事情有這麼簡單就好了。我的父母,他們——他們是為了我好。”他看起來無比糾結,“我媽不知道從哪裡聽說,我哥他把蘇姨接去北京了,給她買了兩層的複式房子,還給她請了保姆。我媽知道後,回來就大發雷霆,她罵我哥沒良心,是個白眼狼,那麼多年的養育之恩她不知回報,卻願意供養那個不要他的娘。幾天後,我媽就動了心思,一個人坐車跑去北京找我哥了,她要我哥給我買房,就算報答她和我爸的養育之恩了。沒想到,我哥竟然答應了。

“起初,我媽看上的是一套九十來平的房子,她和我爸的積蓄僅夠首付,每個月的按揭由我來還,可是我哥答應給我買房,他們就重新看了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精裝修房子,一套房子快五百萬。諷刺的是,我一直期盼的全家團圓的時刻,竟然是交房款的時刻。

“我哥來的時候,西裝革履,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他翹著二郎腿等在售樓大廳裡,我們忙著各種簽字,辦各種手續,他就在陽光下揚著下巴,盯著他的手機螢幕。他對我的生活、我未來的狀況不聞不問,連小玉,小玉都忍不住問,他真的是你哥哥嗎?

“他交了錢,的確是,他交了我的房錢。”鄭育星點著下巴,像在努力說服自己,“四百五十六萬,他一分不少地交了。他刷完卡,看向我,臉上帶著微笑,像是得意,更像是解脫。你知道,他的眼神,就好像用這筆錢買斷了我們之間的一切,我們從此再無瓜葛了。

“買完房,還是我提議全家人一起吃頓飯。他起初不願意,但經不起我爸叫他,他也就同意了。那頓飯吃得很難受,大家好像都沒什麼話說。我媽時不時會問起蘇姨的情況,他說她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一直在吃藥。我也是後來才知道,蘇姨身體很差,我哥也是沒辦法,只有把她接去身邊照顧。可是我媽一直很介意蘇姨似的,一直在吃她的醋。”

“你媽當年一定也很愛你哥,不然她不會嫉妒。”

鄭育星抬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頭,“對,我感覺得出來。有好多次我媽會翻看我們小時候的照片,還會嘆氣。我想鬧成現在這個樣子,也不是她願意的。可是他們倆,都是不服輸的性格。”

“可是她愛你更多,這是血緣親情,她也沒有辦法。恕我直言,可能她不具備妥善處理你們感情的智慧,所以她偏心而不知收斂,會讓你哥哥覺得受傷。”

“可是傷害真的足以大到讓他拋下這麼多年的感情嗎?大到讓他對我橫刀奪愛嗎?”鄭育星又憤怒起來,“是他搶走了小玉,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永遠!”

鄭育星吼叫完,癱坐在沙發上,嗚嗚哭了起來。我將抽紙遞給他,他抽出兩張抹了眼淚,然後大喘著氣。我安靜地等待著他,等他情緒平穩,也等他繼續說出傷痛。可是他沒有,他微微坐起,看了看門外,突然道:“我得走了。麻煩你了。出診費,我下次一起付。”

一番傾訴之後,他比剛來時情況好了很多。人就是這樣,有時候把心裡積壓的東西吐出來,通道順了,人就會舒服很多。

已經是晚上十點了,我只能與他告別。我送他上了一輛計程車,他頭也不回地關上車窗,車子轟鳴一聲響,飛速向前開去,直到汽車尾燈消失在路的盡頭。

沒有講完的故事總是容易讓人揪心,我一直等著鄭育星再過來,可是他沒有。我試圖猜想故事的後半段,小玉是如何與鄭益陽走到一起的,這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出於對客戶保密的職責,我只能任由故事斷在這裡。

一週之後,又一個黃昏時分,我剛要離開診室,座機響了起來,僅憑一句“你好”,我就聽出了鄭育星獨特的聲線。

“你想要過來嗎?我正好晚上沒事,可以為你加個班。”我說得輕快,試圖讓他也輕鬆起來。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笑聲,有些毛骨悚然的味道。笑完,他說:“不用了。”簡單三個字,卻說得極為灑脫。職業因素,我總能從人的語氣中覺察到語言之外的資訊。我不由得為他擔心。

“謝謝你,我以為你可以幫我,但是不行,誰也幫不了我。你是心理師,可以懂我的心理,可是你沒有辦法解決我的問題。”

“很抱歉,心理學不是全能的。我能懂你的痛苦,我們才見了兩次——”

“不,你不懂。”他打斷了我,“你不懂小玉對我有多重要,你不懂失去了她我根本沒有辦法呼吸。”

“這種痛苦是暫時的。”

他又笑了起來,“你真是天真。我也以為它是暫時的,可是快一年了,我心裡的窟窿還在流血。算了,你不會明白,你沒有深刻地愛過一個人,你不會明白。”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他安靜了下來。片刻,他說:“我不想知道。我最後打你的電話,是想要告訴你,在我人生最後的時刻,謝謝你的傾聽,至少,讓我心裡血流的速度慢了一些。但,只是慢了一些,它還在流,還在流……”

他話音剛落,聽筒裡只剩蒼白的“嘟嘟”聲,他突然掛了電話。想到他說的“人生最後的時刻”,我緊張萬分。我立刻翻出他的檔案,找到他的手機號碼回拔出去,可是無人接聽,當我再打第二遍時,已經關機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也不知道他想要幹什麼。但我知道,當客戶有生命危險時,我不能坐以待斃。

轉身,我立刻拔打了報警電話。我將我所能提供的資訊都告訴了警察,面對名字都無法確認真假的資訊,警察也表示很頭疼,但表示會根據電話號碼立刻進行追蹤。表格最下面有緊急聯絡人的號碼,但是姓名那個框是空白。情急之下,我還是拔通了那個號碼,響了三聲後,有人接了起來。

“你好,我是鄭育星的朋友,請問您是他的家人嗎?”

“鄭育星?”

“對。”

“你打錯了。”

“可是,您是鄭育星的緊張聯絡人。鄭育星,你認識嗎?”

“育星?我認識一個叫育星的,可是他不姓鄭,他姓毛。”

“毛育星?”

“如果你說的是他的話。”

“個子高,人很瘦,高度近視,右側鬢角有一顆痣。”

“那就是他了。”

“您是?”

“我是,他前女友。”

我心裡閃過“小玉”這個名字來。看來,名字都是假的,可是我知道,鄭育星的痛苦是真的。

“他怎麼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聯絡上他,或者,您能給我更多關於他的資訊,我有急事要找他。”

“您是他什麼人?”

作為心理醫生,我保護病人隱私的內容也包括他來看心理醫生這一項,可是在那樣危機的關頭,生命高於一切,我只能告訴她,我是他的好朋友,我覺得他遇到了危險,必須立刻找到他。

小玉還算配合,她告訴了我鄭育星的住址,離我不過十五分鐘車程。掛了電話,我立刻叫了輛計程車出發了。在出租車上,我將資訊告訴了警察。

趕到小玉提供給我的小區外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這是一處新開的樓盤,從高樓裡零星的燈光可見,目前的住戶還不算多。我走到樓下時,警車已經停在單元樓下了。等我坐電梯趕上十二樓時,警察正在聯絡物業開門。

一位年輕的警察告訴我,他們已經敲了十幾分鍾門了,可是屋裡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要再次跟我確認報警情況,確認當事人的確有危險才能破門而入。我一鼓腦兒翻出一大堆證件來,慌慌張張給警察看。終於,他們肯相信我,讓物業打開了門。

還好我們來得及時,毛育星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面如死灰,而他手邊的茶几上,放著已經空了的安眠藥瓶子。警察二話不說,立刻抬起他,朝門外跑去。年輕小警察跟在後,聯絡最近的第二人民醫院。

一堆人簇擁著警察揹著毛育星上了警車,車上坐不下,我只得自己出去打車。警車剛開走,一個年輕女孩兒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仰著白慘慘一張臉問我,“剛才,那是毛育星嗎?”

“你是?”

“我是,我是他前女友。”她又紅了臉,顯得很緊張,“我看您好像認識他。”

“我是剛才給你打電話的人。”

“他怎麼樣了?”她的眼裡滿是關切。

“他喝了安眠藥,現在被送去醫院了。”我不太想理她,卻只能向她求助,“我現在也要過去,你能幫我聯絡他的父母嗎?”

她點了點頭,“我有他們電話,但是——”

“沒關係,電話給我。”

“我和你一起去醫院吧!”

毛育星在醫院裡洗胃,我和小玉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她把鄭育星母親的電話給了我,可是毛育星生死未卜,我不知道該怎樣打這個電話。

不可否認,小玉的確長得很美,小臉盤兒,膚如凝脂,嘴巴和眼睛也小巧可愛,可是她的眼神,總有種楚楚可憐,欲說還休的味道。

“他為什麼要自殺?”小玉劈頭蓋臉問我。

“有些痛苦,他承受不來,就鑽了牛角尖。”

“我猜你是他女朋友吧?”小玉問我,“不然你也不會這麼著急。”

我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並不願意接過這個話題。

“前女友和現女友一起守著他,好像電視劇裡的情節。”她冷笑道。

“你還是關心他。”

“對。我以為我跟他的緣分已經盡了,可是今天接到你的電話,我還是心慌不已。你不會吃醋吧?”

“我不是他女朋友。”

“真的?”

“不然怎麼會連他的住址都不知道?”

她的表情立刻輕鬆下來,“哦,我就說,不會那麼快。”

“你心裡還有他?”

小玉立刻紅了眼眶,“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可是,我對不起他。”

在那樣一種情緒下,不等我開口問,小玉就告訴了我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他們的相識與毛育星所講基本一致,毛育星空缺的後半段,由小玉續上了。

毛育星所住的房子,的確是毛益陽買的,可是那筆錢付了之後,毛益陽與養父母及弟弟之間,似乎真的恩斷義絕了。可是那天,他認識了小玉。回北京後沒多久,他開始給小玉打電話、發簡訊,倆人偷偷談起了戀愛。

“作為一個女人,很難不對他動心。他長得帥,又有錢,他會把鮮花和禮物送到我工作的地方,每天早晚都會給我發甜言蜜語。終於,在他的再三邀請下,我請了一星期的假,去北京和他碰面。可是我卻騙育星說我是出差。

“北京那一週,該發生的都發生了。毛益陽讓我和育星分手,說他要接我去北京,讓我陪在他身邊,我立刻就答應了。回來後,我整理了東西,辭了職,就奔他而去。那時候,我只知道和毛益陽在一起有多快樂,卻絲毫沒想過育星過得有多痛苦。他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又哭又鬧的,還去北京找我,可是我見都沒見他。”

小玉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冷笑道:“毛益陽把我像金絲雀一般養了起來,他不要我工作,說只要我開心快樂就好。當然,我也找不到什麼好工作,我一個月掙得,不過他一頓飯錢。於是我就安安心心在他家裡待著,看看電視上上網,給他做做飯什麼。我以為我們從此過上王子公主般的幸福生活,可是幾個月過去了,他完全沒有要娶我的意思,反而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差,甚至在一次酒醉吵架之後將我趕出了他的公寓。我一個人在街上流浪,身上又沒有什麼錢,最後就在快餐店坐了一晚。

“後來,我向毛益陽攤牌,問他到底怎麼想,我沒想到,他竟然說,他從來沒有愛過我,他把我搶過來只是為了報復他的弟弟。他告訴我,從小到大,家裡的好東西從來都屬於弟弟,他什麼都搶不過。他說,上五年級的時候,他攢了好久的零花錢買了一個掌上游戲機,可是弟弟看上了,就搶走了,他想要搶回來,父母不同意,還為此打了他。所以,你明白嗎?他只是把我當成一樣東西,把我搶走,好讓育星嚐嚐心愛的東西被人搶走的滋味。他說我沒文化,也沒大腦,他早就受不了我了,他給了我一萬塊錢,讓我滾開。後來,我又回來了,起碼,這裡還有我的朋友,透過她們,我又很快找到了新的工作。”

小玉聲淚俱下,“我知道我對不起育星,所以回來之後我也沒臉去找他。我一個人租了房子,養了一隻小貓,安安靜靜地生活著。直到今天你給我打電話——”

我坐在那裡,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作為心理師,如果我責備毛益陽做出這樣違背道德的事情未免淺薄,因為我知道他惡劣行徑的背後,都是少時的傷痛,他的“肆意妄為”,都是蹩腳地想要療傷。可是我也不忍心責怪小玉,她也只是一名受害者,雖然已經品嚐了見異思遷的惡果。

我倆正聊著,手術室大門開啟,醫生摘下了口罩。“還好送來得及時,現已經脫離危險了。”

身邊的小玉長舒一口氣,對我說:“你可以通知他的父母了。”

我朝她點了頭。

半個月之後,毛育星來見我了,他的氣色恢復了一些,但依然眉頭緊鎖,並不是快樂的樣子。

“謝謝你救了我。”他說。

“你對我道謝,說明你後悔了。”

“那天喝了點兒酒,是有些衝動了。”

“藥是哪兒來的?”

“我之前一直失眠,去看過專科門診,醫生給開的。”他抬起頭,擠出一個微笑,“我爸媽過來了,天天盯著我,也好,我也想趁機把酒戒了。”

“你出危險那天,我打了你緊急聯絡人的號碼。”

毛育星的臉立刻就變了,有些紅,但已不似剛開始那樣緊張了。有時候,死過一次,是能讓人改變很多,包括他看世界的方式,也包括他對待愛情的方式。

“我隨便填的,是那個號碼太熟悉了。我沒想到——”

“她回來了。你在醫院洗胃的時候,我和她一起在外面等你。”

他痴痴地抬了頭,“她不是在北京嗎?”

“她回來了,她和你哥哥也很快分手了,併為她原來的選擇感到後悔。”

我也是思考良久,才決定隱瞞毛益陽追求小玉的動機,如果毛育星需要知道真相,也該由他們兄弟自己去溝通。也許,那個秘密在將來能成為解開他們兄弟心結的鑰匙,不應該由我亮出來。

後來的幾次諮詢,毛育星比之前更加配合我,輔助以藥物,我能感受到他明顯的進步。我們還會聊到小玉,也會聊到他哥哥,但他的心態比之前平和很多。最後的一次諮詢,他告訴我,他見到小玉了,她去找他,看起來很落魄的樣子,他起初有些同情,但他發現,很多東西已經回不去了。他說他很高興,那一次見面反而讓他更清醒了,他說他走出來了。

後來,我和毛育星成了朋友,他會告訴我他工作上的煩惱,也會告訴我他去相了親。還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去北京出差,去見了他的哥哥。

“我們一起喝了一場酒,誰也沒有提小玉的名字。”他的聲音有些梗咽,“我們都喝醉了,說了很多話。他一直向我道歉,我原諒他了。”

我相信,毛益陽的鑰匙已經交了出來。

“人都在變,他慢慢也會意識到自己的問題。”

毛育星點頭,“也許有一天,我們的相處會更自如。”

“會的,一定會的。”

我們都笑起來。(作品名:女心理師手記:兄弟情,作者:九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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