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蜜汁自信

公元前299年，秦昭王在首都咸陽會見趙國考察團。本來是一場例行外交，散會後秦昭王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一個趙國人存在他深深的腦海裡。

那不過只是一個跟班，跟其它隨從相比除了個子高一點，也沒什麼特別。但君王畢竟是君王，秦昭王眼睛一掃，就覺得這個人鶴立雞群：明明看上去那麼普通，偏偏感覺還那麼自信。

尤其當兩人的目光瞬間相交時，那人從容自若不卑不亢，完全沒有一點常見的敬畏。確認過眼神，秦昭王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這人的蜜汁自信究竟來自哪裡？

越想越不對勁，秦昭王令人去召這個趙國人來見，結果手下回報：趙國考察團會後即已火速動身啟程。秦昭王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趙人出函谷關之前把他們截住。

終於追上了考察團，卻偏偏不見了那個秦昭公最想見的人——已經先一步離境返趙了。秦軍領隊只有逼問趙國使節：他是誰？

趙國使節坦白從寬，領隊一聽之下大驚，火速回報秦昭王。秦昭王更是大吃一驚：靠，居然是他！

要打仗，先更衣

當時的一等強國是西方秦國和東方齊國，北方的趙國只能跟楚魏一起算二等國。趙國雖然有當時一等一的冶鐵中心邯鄲，但夾在齊秦之間，隨時都能感受強鄰虎視眈眈的壓力。再加上趙國向來有兄弟爭位的光榮傳統，內卷也消耗了不少國力。

公元前325年，趙國王位落到了十五歲的趙雍身上，但實權把握在他叔叔公子成手裡。公子成派了六個親信日夜跟在趙雍身邊，連上廁所也不放過。名義上是隨時匡正國君過失，其實就是人肉監控。

被宮牆禁錮的趙雍，卻體現出了與年齡完全不相稱的政治智慧。他首先韜晦待時，與身邊的六臺監控和諧相處，使公子成對他的警戒指數下降了大半；其次不計前嫌，赦免與他父親趙肅侯爭位的叔叔公子緤，讓他回國來跟公子成作對；最終年齡一到，抓住公子成家裡辦喪事的時機名正言順地親政，兵不血刃地實現了權力交接。

從名義之君到實權之君，趙雍花了五年，但他的耐心遠不及此。他要變法圖強，就足足深思熟慮了二十年。等到親政十五年後，才正式開始釋出變法令：胡服騎射。

春秋及之前的爭霸戰都是車戰，而且講究禮儀。大家穿著紳士派頭十足的寬袍大袖，站在戰車上無論勝敗都風度翩翩不失體面。但戰國的兼併戰完全不同，騎兵不但跟戰車一樣快速機動，而且更加不受地形限制。就算那時還沒有發明馬鐙，騎射的戰鬥力也已經令所有諸侯國眼紅。

趙國的南邊是魏國東邊是齊國西邊是秦國，從這些國家身上佔不到便宜，要開疆拓土只能往北方打主意。北方的樓煩和中山都以騎射見長，趙國要想搶地盤，就必須改革戰爭方式，所以趙雍的變法也是與時俱進。

阻力來自於以公子成為首的宗室大臣。公子成說我趙家向來是禮儀之邦，怎麼能去學習蠻夷之國的落後文化呢？你動的不只是衣服，更是我大趙的臉面哪！

趙雍親自上門勸說：只要是對國家和人民有利的，我們就要學習；能不能增強我趙國的綜合國力，才是檢驗變法的唯一標準。

公子成最終還是吃了這一套，順利地轉變了思想，帶頭穿上了曾經的奇裝異服，趙雍的變法也從此勢如破竹。變法第三年，兵強馬壯的趙國大規模出征，不但滅中山逐樓煩、土地擴大了一倍，趙國也一躍而成與齊秦並肩的一等強國。

看你是為了滅你

不僅在治國上雄才大略，作風方面趙雍也相當專情。他的王后是韓王之女，政治聯姻大於個人意願。於是在納入貌美如花的孟姚之後，趙雍寵幸無比。愛屋及烏之下，對孟姚生的兒子趙何的偏愛，也超過了王后所生的長子趙章。

可惜趙何才8歲孟姚就撒手人寰，悲慟之餘，趙雍把對美人的愛全轉移到趙何身上。怎樣才能表達君王之愛呢？趙雍把趙國王位讓給了10歲的趙何，自己稱“主父”，也就是太上皇。雖然傳位，但掌握實權的趙雍此時也才41歲，滿朝文武都是自己的親信，也不擔心會出什麼么蛾子。

國力蒸蒸日上，趙雍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滅秦。

趙雍不準備走合縱的老套路、聯合五國從東向西老老實實地攻秦。他要出奇兵，從秦國北邊的雲中和九原直接殺往咸陽，一舉端掉秦昭王的老巢。

謹慎的趙雍執行力卻超強，他要考察戰略可行性，於是親自組織了一個趙國考察團，不僅實地查勘了沿途的地形和守備情況，還大搖大擺地進入咸陽宮殿，近距離觀摩秦昭王。雖然衣著是跟班的衣著，但王者的自信實在藏不住，終於還是讓心有慼慼焉的秦昭王大吃一驚。

可是這支殺往咸陽的趙國奇兵終於沒能上路，因為趙雍的同情心。

天子無私事

有一天朝會，趙雍看見25歲的趙章反而要向14歲的趙何俯首稱臣，那一點同情心就開始星火燎原。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看到長子顯得這麼可憐，趙雍覺得作為父親應該做點什麼。

不知道因為什麼，趙雍愛心一噴湧就不顧一切。愛趙何時給了整個國家，這陣愛趙章但已經沒給的了怎麼辦？趙雍想不是多了一半的國土嗎，要不就把多出來的這一半給趙章？

趙雍還在考慮究竟是一章一何還是兩個趙國，手下的大臣們已經嗅到了異樣，紛紛開始站隊。趙章和權臣田不禮是一隊，另一權臣李兌和公子成是一隊，趙何和其他大臣又是一隊，趙國平靜的外表下暗流湧動。趙雍呢？趙雍被愛矇蔽了雙眼。

公元前295年，趙雍到沙丘旅遊，趙章和趙何隨行。心懷不軌的趙章等不及分配方案出臺，突然興兵發難，意欲殺掉弟弟趙何一步到位。結果趙何沒能殺掉，卻有公子成和李兌黃雀在後發兵平叛。趙章兵敗，不得已投往主父趙雍。

此時若是趙雍審時度勢當機立斷，大義滅親處置趙章，可能還有一線轉機。但主父終究被父子之情打動，開宮門收留了趙章——完全不考慮公子成和李兌的感受。

公子成和李兌商量：因為攻擊趙章而發兵圍困趙雍的宮殿，若是讓趙雍出宮，自己和全家三族多半都要一起去地獄——但又不能明目張膽地衝進宮去殺掉主父予人口實，怎麼做才好？

辦法總比困難多。既不能沾上國君的血，又不能讓國君活著出門，於是李兌和公子成下令：後出宮門者死！一宮殿的人全都往外跑，唯獨主父要出來的時候，守門計程車兵一邊用兵器攔住他，一邊自言自語：人都走完了，可以關門了。

主父就這樣一個人被困在行宮裡。本來也沒什麼，但問題在於行宮裡沒儲備糧食，天上更不可能掉餡餅。情急之下，英明神武的趙雍也顧不得生態保護了，上樹掏鳥窩、打洞找老鼠，只要能吃的都往嘴裡塞。而李兌和公子成在宮外安營紮寨，每天歲月靜好。

一百天後宮門重開，不出意料地發現了餓成皮包骨頭的趙雍屍體，於是正式發喪。曾經攝政趙雍的公子成，又一次攝政未成年人趙何，終於是笑到了最後。

愛心是普通人的優點，卻可能是政治家的大忌。44歲的趙雍在絕望中被餓死，奇兵滅秦的構想也成了泡影。後世給他一個趙武靈王的諡號，武是表彰他胡服騎射的英武，靈是惋惜他晚節不保的昏招。趙國的強國夢也就此打住，開始一路下坡。

趙雍死後八十五年，滅掉趙國的嬴政在出遊前帶上了寵愛的幼子胡亥，而沙丘也即將成為秦始皇的死地。趙家出事趙國衰，嬴家出事秦國滅。沒辦法，天子可以有一百個兒子，但不能有一件私事。

主要參考：

司馬光《資治通鑑·周紀四》，中華書局。

司馬遷《史記·趙世家》，中華書局。

劉向《戰國策·趙策》，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