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是一部什麼樣的小說？有一種說法是，《西遊記》是孫悟空的成長小說。如果這麼看，那麼取經之前的孫悟空故事就是孫悟空的青春傳記，取經故事則是孫悟空不斷成熟、最終成佛的修行歷險記。

那麼，孫悟空在青年時代都經歷了什麼？他是一個正義的、反抗青年嗎？

孫悟空被壓五行山之前，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拜師、做官、大鬧天宮。在86版電視劇中，“拜師”在第1集《猴王初問世》裡，“做官”在第2集《官封弼馬溫》中，大鬧天宮則在第3集《大聖鬧天宮》和第4集《困囚五行山》裡。今天我們就第2集的相關內容進行一下解讀。

86版電視劇第2-4集所呈現的孫悟空給我們的印象似乎是一個反叛者，而這個反叛者又被認為是正義的化身。然而翻看原著，你會發現孫悟空並非一開始就是天庭的反叛者，倒像是一個初入社會的職場小青年，狂傲自大卻又不懂職場規矩。

從靈臺方寸山學藝歸來，孫悟空繼續回他的花果山做著山大王。獨自一人剿滅“混世魔王”（電視劇把這一形象給合併到七大聖身上了）是出於花果山的自衛，從傲來國盜取兵器武裝猴子們也是出於自衛，到東海龍宮討要金箍棒也是為了武裝自己，而大鬧陰曹地府更是出於自衛。

正因為他的種種行徑都是出於自保和自衛，所以儘管東海龍王和冥界上告玉帝，玉帝一經天庭鴿派——太白金星的勸說，便迅速化干戈為玉帛，“降一道招安聖旨，把他宣來上屆”，天庭不僅沒有降罪擒拿，反而讓孫悟空位列仙班，成為天庭的一員。

對於太白金星的來訪，孫悟空表示了出奇的熱情：

叫：“快請進來！”猴王急整衣冠，門外迎接。

金星徑入當中，面南立定道：“我是西方太白金星，奉玉帝招安聖旨，下界請你上天，拜受仙錄。”

悟空笑道：“多感老星降臨。”教：“小的們！安排筵宴款待。”

金星道：“聖旨在身，不敢久留；就請大王同往，待榮遷之後，再從容敘也。”

悟空道：“承光顧，空退！空退！”即喚四健將，分付：“謹慎教演兒孫，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卻好帶你們上去同居住也。”四健將領諾。

這猴王與金星縱起雲頭，升在空霄之上……

雖然前途未卜，但黑社會老大孫悟空絲毫沒有對天庭有任何敵意，倒是滿懷熱情歡迎天庭使者太白金星。而太白金星的“奉玉帝招安”也沒有《水滸傳》裡的“招安”那樣刺激到猴王和猴王所率領的花果山眾將帥。反而滿懷歡喜並帶有希冀地吩咐猴子猴孫“謹慎教演兒孫，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卻好帶你們上去同居住也”，似乎未來很光明，前途很坦蕩。

然而初入職場的新人往往既自卑又自傲。見了玉帝，雖然孫悟空並未按照天庭禮儀如事，但也未感多言，只待玉帝問道：“那個是妖仙？”他才躬身答應道：“老孫便是。”至於朝廷討論孫悟空該任何職，由於孫悟空不懂天庭官制，也只是聽任。所以玉帝和武曲星君簡單討論，便傳旨孫悟空去做“弼馬溫”，孫悟空也乖乖地去御馬監赴任。

御馬監是負責天庭養馬的單位。除了“主任”弼馬溫，還有監丞、監副、典簿、力士：

“本監中典簿管徵備草料；

力士官管刷洗馬匹、扎草、飲水、煮料；

監丞、監副輔佐催辦；

弼馬晝夜不睡，滋養馬匹。”

幹了半月有餘，孫悟空才在一次御馬監會議上問起“弼馬溫”的官職級別：

猴王忽停杯問曰：“我這‘弼馬溫’是個甚麼官銜？”

眾曰：“官名就是此了。”

又問：“此官是個幾品？”

眾道：“沒有品從。”

猴王道：“沒品，想是大之極也。”

眾道：“不大，不大，只喚做‘未入流’。”

猴王道：“怎麼叫做‘未入流’？”

眾道：“末等。這樣官兒，最低最小，只可與他看馬。似堂尊到任之後，這等殷勤，喂得馬肥，只落得道聲‘好’字，如稍有些尫羸，還要見責；再十分傷損，還要罰贖問罪。”

猴王聞此，不覺心頭火起，咬牙大怒道：“這般藐視老孫！老孫在花果山，稱王稱祖，怎麼哄我來替他養馬？養馬者，乃後生小輩，下賤之役，豈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將去也！”

忽喇的一聲，把公案推倒，耳中取出寶貝，幌一幌，碗來粗細，一路解數，直打出御馬監，徑至南天門。眾天丁知他受了仙錄，乃是個弼馬溫，不敢阻當，讓他打出天門去了。

孫悟空的離職，只是因為官小，此時也沒有任何反抗天庭的想法。與其做鳳尾，不如做雞頭，還是回花果山做我的黑社會山大王比較舒坦。

回到花果山，面對猴子猴孫的問詢，想想當時“帶你們上去同居住”誇下的海口，孫悟空也不得不表示羞愧：

猴王搖手道：“不好說，不好說！活活的羞殺人！那玉帝不會用人，他見老孫這般模樣，封我做個什麼弼馬溫，原來是與他養馬，未入流品之類。我初到任時不知，只在御馬監中頑耍。及今日問我同寮，始知是這等卑賤。老孫心中大惱，推倒席面，不受官銜，因此走下來了。”

趕巧，兩個獨角鬼王的建議——自立為齊天大聖，則讓孫悟空漲足了面子。趕快教四健將：“就替我快置個旌旗，旗上寫‘齊天大聖’四大字，立竿張掛。自此以後，只稱我為齊天大聖，不許再稱大王。亦可傳與各洞妖王，一體知悉。”

不寫離職信就敢私自離職，這讓李天王等天庭鷹派有了討伐地方黑社會的口實。於是天庭第一次討伐孫悟空的戰爭開始了。戰鬥的過程我們都很熟悉了，先是巨靈神，後是哪吒三太子，相繼被孫悟空打敗。但是你注意沒有，在孫悟空與巨靈神、哪吒陣前對喊的時候，孫悟空說出了同樣的話：

猴王聽說，心中大怒道：“潑毛神，休誇大口，少弄長舌！我本待一棒打死你，恐無人去報信；且留你性命，快早迴天，對玉皇說：他甚不用賢！老孫有無窮的本事，為何教我替他養馬？你看我這旌旗上字號。若依此字號升官，我就不動刀兵，自然的天地清泰；如若不依時間，就打上靈霄寶殿，教他龍床定坐不成！”

悟空笑道：“小太子，你的奶牙尚未退，胎毛尚未乾，怎敢說這般大話？我且留你的性命，不打你。你只看我旌旗上的是甚麼字號，拜上玉帝：是這般官銜，再也不須動眾，我自皈依；若是不遂我心，定要打上靈霄寶殿。”

可見，孫悟空並不想與天庭作對，倒是還有重回天庭的意思，條件只是玉帝給加官，做個“齊天大聖”，可愛之情溢於言表。

僅靠李天王等人，打又打不過，於是天庭鴿派重新佔了上風。在太白金星的斡旋下，玉帝降旨讓孫悟空到天上做“齊天大聖”，但口上對孫悟空說“官品極矣”，實際上卻“不與他事管，不與他俸祿”，“有官無祿”。

既然玉帝滿足了自己的心願，孫悟空便“朝上唱個喏，道聲謝恩。玉帝即命工幹官——張、魯二班——在蟠桃園右首，起一座齊天大聖府，府內設個二司：一名安靜司，一名寧神司。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又差五斗星君送悟空去到任，外賜御酒二瓶，金花十朵，著他安心定志，再勿胡為。那猴王信受奉行，即日與五斗星君到府，開啟酒瓶，同眾盡飲。送星官迴轉本宮，他才遂心滿意，喜地歡天，在於天宮快樂，無掛無礙。”

孫悟空做“齊天大聖”的日子，是快樂的日子。“見三清，稱個‘老’字；逢四帝，道個‘陛下’。與那九曜星、五方將、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漢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稱呼。”如果把孫悟空取經前的階段看成是一個人的青年時期的話，那麼取經後的階段就是一個人的青壯年時代。取經前他學習本領，在天庭裡積累人脈；取經後，他依靠能力和人脈，不斷把取經事業推向高潮。與其說他是靠能力取得正經，不如說他是依靠強大的人脈資源而不斷克服一個個困難。

無風不起浪，《西遊記》的作者不想讓孫悟空這樣逍遙下去，於是“派”許旌陽真人向玉帝提了一個建議：“今有齊天大聖，無事閒遊，結交天上眾星宿，不論高低，俱稱朋友。恐後閒中生事，不若與他一件事管，庶免別生事端。”對此，玉帝做了一個奇怪的決定，對孫悟空說：“你且權管那蟠桃園，早晚好生在意。”猴子愛吃桃是盡人皆知的事兒，玉帝難道不知？反過來從孫悟空的角度來看這一決定，看桃和養馬又有什麼區別呢？不都是服務部門麼？對此，孫悟空竟然“歡喜謝恩，朝上唱喏而退”。

於是故事再次出現波折，關於“齊天大聖”品級的問題再一次觸動了孫悟空的政治神經。王母娘娘要辦蟠桃會，派仙女去蟠桃園摘取仙桃。當問及是否被邀請參加蟠桃會時，仙女表示未曾邀請，對此孫悟空強壓怒氣，說道：

“我乃齊天大聖，就請我老孫做個尊席，有何不可？”

仙女道：“此是上會會規，今會不知如何。”

大聖道：“此言也是，難怪汝等。你且立下，待老孫先去打聽個訊息，看可請老孫不請。”

實際上，孫悟空不僅沒有去打聽訊息，而且用“偷”的行為表達對蟠桃會的不滿，他定仙女、騙赤腳大仙、偷仙丹、飲御酒，活脫一個闖禍的大膽青年。然而一旦丹滿酒醒，又自己揣度道：“不好！不好！這場禍，比天還大；若驚動玉帝，性命難存。走！走！走！不如下界為王去也！”可見，對於玉帝，孫悟空還是怕的，闖下大禍的孫悟空也不敢公然反抗天庭，只是偷偷回到花果山。

孫悟空的舉動，再次給天庭鷹派以討伐的口實，李天王再次帶領天兵天將發動對花果山的第二次戰爭。然而，孫悟空的態度卻並非如86版電視劇裡所演的那樣積極，而是兩次避讓：

第一次：那大聖正與七十二洞妖王，並四健將分飲仙酒，一聞此報，公然不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門前是與非！”

第二次：說不了，一起小妖又跳來道：“那九個凶神，惡言潑語，在門前罵戰哩！”大聖笑道：“莫睬他。‘詩酒且圖今日樂，功名休問幾時成。’”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門前是與非”、“詩酒且圖今日樂，功名休問幾時成”都是藉口，因為孫悟空自覺理虧。但任何一種挑釁，可以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

說猶未了，又一起小妖來報：“爺爺！那九個凶神已把門打破了，殺進來也！”大聖怒道：“這潑毛神，老大無禮！本來不與他計較，如何上門來欺我？”即命獨角鬼王，領帥七十二洞妖王出陣……

“本來不與他計較，如何上門來欺我？”說明孫悟空認為這場戰鬥是自衛反擊戰，並非自己主動挑起，於是硬著頭皮上陣。這次神魔大戰的規模升級不少，九曜星、四大天王、二十八宿、木叉（惠岸行者）相繼與孫悟空展開戰鬥，但都被打敗，最後二郎神在太上老君金剛琢的偷襲下，抓住孫悟空。

接下來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斬妖臺上斬他不死，火部眾神燒他不著，雷部眾神雷擊不損一毫，最後只得聽從老君建議，把孫悟空放八卦爐裡七七四十九日煉燒。然而孫悟空懂得“那爐是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卦。他即將身鑽在巽宮位下。巽乃風也，有風則無火”，四十九日都躲過了爐火，最終熬到了老君開爐取丹，縱身一躍，大亂天宮。

最終，玉帝請如來佛祖來降伏孫猴，於是發生瞭如下的對話：

（孫悟空）怒氣昂昂，厲聲高叫道：“你是那方善士，敢來止住刀兵問我？”

如來笑道：“我是西方極樂世界釋迦牟尼尊者，南無阿彌陀佛。今聞你猖狂村野，屢反天宮，不知是何方生長，何年得道，為何這等暴橫？”

大聖道：我本——

天地生成靈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

水簾洞裡為家業，拜友尋師悟太玄。

煉就長生多少法，學來變化廣無邊。

因在凡間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瑤天。

靈霄寶殿非他久，歷代人王有分傳。

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

不得不說“靈霄寶殿非他久，歷代人王有分傳。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確實是造反的言論，但是筆者認為，如果沒有和天兵天將的戰鬥，沒有在刀砍、天火、天雷、煉爐中活下來，孫悟空是不敢如此放肆無忌的。

82年的鳳陽

讀萬頁書，行萬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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