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說:“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雨、霜、雪,是水在自然界中不同的形態,因四時溫度不同而變化,和雨相比,雪總是更令人期待,即使邂逅過許多場雪,在看到冬天的第一朵雪花飄落,心還是會悸動。
雪,是冰冷的,雪,卻總讓人感覺溫暖,當你在舌尖輕輕吐出一個“雪”字,心底就會泛起一絲絲暖意。
等一場落雪,是久別重逢,是乍見之歡;
等一場落雪,是心心念念,是一往情深。
我相信,這個冬天,總有一場雪,會為你而來。
《江雪》—最孤獨的雪
江雪·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一江,一舟,一蓑翁,一釣竿,千山萬徑,白茫茫一片,浩大無垠。
那舟,那人,似皓白宣紙上的一點墨,是孤獨,無盡的孤獨。
少時讀《江雪》,只覺清麗,縹緲如仙境,萬物潔白,天地有大美。今時才體味到那孤獨,那廣袤無際的孤獨。
有人說,此是一首藏頭詩,每句首字連起來讀就是:
千、萬、孤、獨!
想柳宗元出身名門,少年天才,青年得志,他也曾意氣風發,躊躇滿志,滿心想的是策論朝堂,為國謀福。
可一朝遭貶,剛過而立之年,即遍歷人生坎坷,嚐遍世間冷暖,喪妻無子,無朋無家,獨身一人彳亍於孤村荒野,坐寒江獨舟,釣的不是茫茫大雪,而是孤悽寂寥。
他是孤獨的,但不是寂寞的,
“孤獨和寂寞不一樣,寂寞會發慌,孤獨則是飽滿的。”
(蔣勳《孤獨六講》)
莊子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寒江獨釣的柳宗元,當如是。
《問劉十九》—最溫暖的雪
問劉十九·白居易
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是一個尋常的傍晚,這是一個令人期待的傍晚,因為這將是一個落雪的傍晚。
“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
,詩人和雪永遠是絕配,何況還有甕中新蒸村醪浮綠蟻,紅泥小爐火恣意!
這愜意的時光不可獨享,詩人白居易向友人劉十九寫了一張便籤,問道: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天陰沉沉的,就要下雪了,我準備了新釀的米酒,燒旺了燙酒的紅泥小火爐,你要不要來喝一杯啊?
世間最幸福的事之一,就是寂寞時,有人可找,想喝酒時,有人可約。
在這個將要下雪的傍晚,天空氤氳著詩意,知己對坐,圍爐夜話,煎雪烹茶,把酒暢談,漫賞窗外雪景。
有人說,
《問劉十九》是冬日裡最溫暖的一首詩,而那個夜晚的雪必然是千年以來,最溫暖的一場雪。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最溫情的雪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劉長卿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每當讀到這首詩,心中都會湧起無限暖意。
汪曾祺說:
“家人閒坐,燈火可親。”
然對羈旅之人來說,萬家燈火,卻望不見自己家視窗的那一盞。
天色將暮,風雪漫漫,山路崎嶇,詩人劉長卿孤身跋涉在荒野深山中,寒冷,風雪,卻找不到投宿之處。
放眼四望,遠處似有一座茅屋被白雪覆蓋住屋頂,詩人急走上前,那扇閉掩的柴門後面傳來犬吠之聲,主人正舉火出來,為這風雪之夜前來投宿的旅人開門。
風雪羈旅中遇到家的溫暖,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驚喜的嗎?這是一場寒冷的雪,也是一場最溫情的雪。
《摸魚兒·雁丘詞》—最深情的雪
摸魚兒·雁丘詞(上闕)·元好問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神鵰俠侶》中赤練仙子李莫愁碎碎念般低吟的就是這首元好問的《摸魚兒》: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那年,元好問上京趕考,路遇一獵人獵殺了一隻大雁,逃走的那隻竟悲鳴不去,自投於地而死。元好問向獵人買下那隻大雁,將兩隻葬在汾水之邊,號曰“雁丘”,並作詞記之。
雁尚深情於斯,何況人乎?然,世事難料,風雲變幻,愛侶相失,也是世間常事,死別固然可慟,生離亦是錐心。
前路渺渺,層雲漫漫,千山暮雪皚皚,失去愛人的獨影孤雁要何去何從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
《別董大》—最豪邁的雪
別董大·高適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高適是真正帶過兵打過仗的邊塞詩人,他的氣概不是一般人可比,這首送別詩開頭即氣勢恢宏,這大概是最不憂傷,最豪邁的一首送別詩。
千里黃雲,遮天蔽日,北風呼嘯,大雪紛飛,雁群結隊南飛,詩人卻要和友人分別。
離別總是帶著悲傷的,尤其是在這陰沉沉,灰濛濛,風雪交加的天氣裡。
開頭兩句,高適把離別的氣氛渲染到了極致,後面兩句卻筆鋒急轉,讓人豁然開朗,通達振奮起來。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還有比這兩句詩更好的送別詞嗎?
《湖心亭看雪》—最愜意的雪
湖心亭看雪·張岱(節選)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張岱,被稱為歷史上最有趣的人,甚至有位女作家說過:“嫁人就嫁張岱。”
張岱自己也曾說:“人無癖不可與之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之交,以其無真氣也。”
張岱其中一“癖”就是看雪。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西湖上人絕跡,鳥絕聲,萬籟俱寂,只有張岱吩咐小童,駕一葉扁舟,在雪停的那個晚上獨往湖心亭看雪。
舟上生著火爐,煮著美酒,“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天地蒼茫間,唯有湖上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小舟一芥,舟上二三人的影子,映在白雪之上。
真是天地間獨我,我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也,此等愜意,此等襟懷,舍張岱其誰?
《雪夜訪戴》—最瀟灑的雪
雪夜訪戴·劉義慶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事歷來都被作為特立獨行、瀟灑不羈的典範。
王子猷半夜醒來,發現窗外下起了大雪,忽然想喝酒了,於是吩咐僮僕溫酒小酌,喝著喝著又想吟詩了,於是詠起左思的《招隱詩》。
有雪,有詩,有酒,沒有三兩知己暢談,總是不夠盡興。於是,王子猷命僕從駕船,他要去剡州訪好友戴安道。
小舟行了一夜,終於來到了戴安道的門前,划船的僕人也累壞了,正想歇一口氣,王子猷卻一擺手:“回去!”
僕人瞠目問道:“好容易到了門前,為何不進去,反而要返回?”
王子猷顧雪四望,說道:“我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非要見戴安道呢?”
名士任性,連那場大雪也跟著瀟灑起來。
《賣炭翁》—最苦難的雪
賣炭翁·白居易(節選)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如果不知道作者,大機率會以為這首詩是杜甫所作,詩中對賣炭翁深深的同情和對官吏憤慨的鞭撻,都很“杜甫”。
一個老人連夜燒好了一車木炭,一大早,駕著牛車從冰凍溜滑的路上趕到城裡賣碳。老人身上衣著單薄,卻希望天能更冷一些,好讓碳賣個好價錢。
詩裡寫的是賣炭翁,寫的又何嘗不是我們這些為生計奔波勞碌的普通人?
不管風雨多大,冰天雪地,酷暑嚴寒,我們清晨要早早從溫暖的被窩爬起,我們要在炎夏的午後頂著烈日驕陽,只為能掙夠生活的費用。
但是,我們也知道,賣炭翁的木炭最後並沒有賣上好價錢,被宮裡的官吏僅用一尺紅綢就換走了老人的一車木炭。
就像我們拼盡全力,仍然過不上想要的生活一樣。
所以千百年來,我們一讀起《賣炭翁》,就會想到那場苦難的大雪。
《和子由澠池懷舊》—最通透的雪
和子由澠池懷舊·蘇軾(節選)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如果非要在歷史上找一個理想的標杆,那個人無疑是蘇軾。
他曠達、樂觀、通透、淡遠、不羈,在人生的高峰不驕不躁,在人生的低谷不憂不懼。
蘇東坡用他的一生活成了人間仙人。
他說,人生啊,就像這飛鴻偶然落在雪泥之上,留下幾痕爪印,還是要飛走的,至於要飛去哪裡,又怎麼是提前計算的到的呢?
人生無常,我們生而為人,最大的無奈就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無論你怎樣努力,都逃不脫命運洪流地席捲。
就連“坡仙”蘇軾也無能為力,那我們普通人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呢?
既然無法把握未來,那就過好當下吧。
就像東坡問柔奴:“嶺南的生活,應不好吧?”
柔奴淡然一笑:“此心安處是吾鄉。”
總有一場雪為你而來
人生確實如此悲慘,既然來到這個世界上,總要把這趟旅程走完,哪怕只為了看冬天的那一場雪。
要相信,再冷的寒冬,也總會有一場雪,是為你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