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讓很多人憤怒的一件事,來自於一臺綜藝。
起因是這樣子的:
芒果臺做了一檔小眾的綜藝,《美好年華研習社》,評價頗好,豆瓣上的評分,一度甚至達到了8。6分。
但自前幾天收官開始,突然暴跌,今天已經降到了6。6,且預計還會降下去。
為什麼?
因為它在最後一集改編了一場《紅樓夢》,惹了眾怒。
還被罵出圈了。
節目裡,寶釵、黛玉、探春化身恨嫁的宅鬥心機女。
而柳湘蓮、秦鍾、北靜王等人,化身“東八區的先生們”,討論金陵十二釵哪個值得娶。
於是豆瓣的高贊是:
曹雪芹看了都要託夢鯊了編劇
為什麼一檔以宣揚傳統文化為初心的節目,會淪落至此?
到底是我們太過較真?
還是這個世界太過寬容?
我們不妨從頭說起。
01
先問一句:節目該罵嗎?
答案是:當然該罵。
我想任何一個看過節目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
簡單來說,節目選取了原著佔花令的一段。
經過改編,以及當下語言的“翻譯”,交代了“十二釵”的人物性格和各方面評價。
但問題是。
即便有著原著打底,節目所呈現的,無論是臺詞和表演,依然讓人大跌眼鏡。
先說節目的主體:抽籤環節。
第一個上場抽籤的是探春,她抽到了“必得貴婿”的籤。
只是——這嬌羞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但凡看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探春絕對不可能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
我早走了,立一番事業
那時只有我一番道理
而節目呢?
在後來的內心獨白環節,更是給她加上了幾句讓人一頭霧水的“竊喜”:
我是抽到上上籤了?
難道說
我要嫁給王孫公子了?
這,探春在節目組眼裡,就那麼貪慕虛榮且恨嫁嗎?
非但如此。
接下來,妙玉給寶玉斟合歡酒。
大概節目組想要科普這個酒,並不是通常我們以為的夫妻專屬,而是一種日常禦寒消積的良藥,那也就罷了。
但為什麼要搞得妙玉的表情像存心擦邊一樣?
還特意安排後面的探春湘雲竊笑?
以及,襲人這嗑CP的表情,是生怕觀眾體會不出來?
看到這裡肉叔已經開始默唸“莫生氣,莫生氣,氣到病死無人替”,直到最重要的寶釵和黛玉戲份出現。
只能說,大概喜歡這倆人的,都會瞬間破防吧。
這是“山中高士晶瑩雪”的“停機之德”薛寶釵內心OS:
既然不能嫁給皇上
那也要選個富貴男子嫁了才行
寶釵選的是公主陪讀,不是秀女
這是“世外仙姝寂寞林”的“詠絮之才”林黛玉內心OS:
在這個大觀園裡
我就是最沒用的
但寶玉也不需要我有用
我就美美地來,美美地走
這是啥嬌妻文學嗎?
編劇理解中的寶姐姐和林妹妹就是這爭寵的味兒?
我們都知道寶釵“動人”。
但能把這個理解成“長得動人”。
大概編劇的理解能力,也差不多隻能混晉江圈了。
若是長得不動人
像豬八戒
那再有情
豈不也是猥瑣?
我們都知道黛玉葬花。
那是黛玉把花當作一個有生命的人來看待,是對世間萬物的有情。
而在節目裡,這卻是“美就夠了”???
好吧。
其實這還不算最離譜的。
《美好年華研習社》的這次改編最引起眾怒,更大的原因在於創新地加在旁邊的一桌男性角色。
加入男演員,本無可厚非。
原著沒有,改編得合適也未嘗不可。
但,你聽聽這柳湘蓮是怎麼說探春的:
出身低心氣還特別高
還沒嫁出去
這麼愛出風頭
以後肯定沒啥好下場
又是怎麼評妙玉的:
搞了這麼多花樣
不還是為了吸引寶玉嗎
假清高!
你跟我說這是感念尤三姐貞烈,削髮出家的冷麵二郎柳湘蓮?
別說了,拔劍吧。
然後是旁邊的秦鍾和賈蘭,一個是靈魂餘額不足的媽寶男復讀機;
黛玉是你表姑,不是表姨
一個是每個女性出來都要評一番適不適合娶的結婚狂。
你倆怕不是淫喪天香樓的賈珍和賈蓉吧(微笑)。
最後,寶玉出場,面朝觀眾:
林妹妹明明又美又會說
你們嫌她作
寶姐姐大氣又端莊
你們又嫌她假
嚇得彈幕極力撇清:我不是,我沒有,你可別亂說。
我知道你寫這些臺詞的目的是“大眾偏見”,甚至“男凝視角”。
我知道你大概試圖欲抑先揚。
但。
欲揚先抑真的可以這麼搞嗎?
重重地落下,再輕輕地揚起?
老實說,看到這裡,肉叔本來也準備拋下一句:“沒那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了。
但看著評論區的怒火。
再翻出以往的節目看了一遍。
發覺這事情。
好像並不是罵兩句就能完事的。
02
再提一個問題:為何這節目先前能拿到8。6的高分,如今卻迎來口碑滑鐵盧?
是故意在最後一集釋放出惡意嗎?
想想也知道是不太可能的。
所以罵得痛快的同時,我們也需要追問一句:
這種狀況,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要解答這個問題,必須得首先提一下節目的定位。
用多年後重新合體的馬可汪涵的話說,這個節目的目的,是“讓具有傳承價值的東西,變得有傳播價值”。
說白了,是讓年輕藝人研習優秀的中國傳統文化,再用音樂劇、走秀、現代舞等方式,讓更多人瞭解和喜歡上傳統文化。
所以,有了飽受好評的第一集。
在那一集裡,有歷時接近半個小時的漢服秀場。
上百個模特,依次展示不同社會階層、不同季節對應的裝束,可謂氣勢恢宏。
除此之外,還有現場live的原創國風曲目,有《狗十三》女主張雪迎飾演的“能作掌中舞”的趙飛燕,有破次元壁插科打諢的汪涵馬可二人組。
說真的,要是以後博物館都能按這個規格進行展示,那肉叔真的雙手支援,因為真的比戴著講解器瞎逛的體驗好太多了。
甚至,你能驚喜地聽到女性主義的犀利吐槽。
年輕藝人扮演的班婕妤,在回答男裝有沒有這麼緊的束腰時,答道:
你們男人何時苛待過自己
所以這個有誠意,也有女性意識的節目組,是故意把《紅樓夢》拍成這樣的嗎?
很難說是。
更何況,它也不是沒想拍好過。
為了《紅樓夢》這一期,劇組還特地聘請了豪華的顧問團隊:
在臺前,有嶽麓書院的哲學博士楊柳岸和中國傳媒大學的副教授周逵坐鎮。
在臺後的研習階段,更是有復旦大學中文系的駱玉明教授親自開班教學,講解《紅樓夢》。
但,事情到這裡,反而更加撲朔迷離:
如果有這麼專業的顧問團隊託底,如果弘揚傳統服飾之美和現代女性意識是節目組的初心,那麼紅樓夢怎麼還能翻得這樣徹底?
因為,你以為它做足了裡子,實際上,它做的還是面子。
首先,對於節目來說,展現美是第一位的。
劇作則在其次。
所以你看它的妝造。
即使不算特別好,也總是有可取之處的。
但這個劇作,它又粗糙到什麼程度呢?
就不談表演了。
光是抽籤、議論、獨白、點評這四個環節的設定,就明顯地輕重不分。
議論環節是如此激烈。
獨白環節又如此淺薄。
這兩個佔比過大的環節,造成了節目本來要傳遞的想法大大打了折扣,甚至產生了偏差。
以至於點評再貼回原著,也沒法把觀眾拉回來。
其次,對於綜藝來說,團隊的豪華是最重要的。
能不能起作用倒在其次。
一個對比。
還記得2006年,87版《紅樓夢》的主演陳曉旭在北大做了一次演講。
她說她是怎麼得到這個角色的:
我以毛遂自薦的方式給導演寫了一封信
當時還把我對《紅樓夢》的理解
以及林黛玉的理解
寫了很長很長的幾頁紙
然後給他寄過去
同時把我寫的幾首詩也寄了過去
B站:《2006年陳曉旭北大演講,太有遠見了》 UP主:一出好戲
而這一版的演員呢?
當汪涵問起“如果現實生活中有林黛玉這麼個人”時,場上演員一臉抗拒,完全是在以自己的理解力理解著書中人物。
我就覺得她整個人就喪喪的那種
說話也不好好說
你跟她溝通
應該會挺累的吧
而所謂豪華團隊呢?
老實說,他們對這個節目,能做的也極其有限。
現場專家們沒能參與劇本籌備階段,只能在舞臺下,三令五申我們對林黛玉有太多誤解。
唯一能夠參與創作的駱玉明教授,他講到黛玉追求純粹的愛情,講到寶玉對所有女性的敬愛,講到自由意志和對命運的抗爭。
錯了嗎?當然沒有。
但演員顯然似懂非懂,一臉懵逼。
是的。
節目組和演員的初心,也許並沒有變。
但他們忽視了,扮演班婕妤、趙飛燕,和扮演《紅樓夢》群芳,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前者,在歷史上面目模糊,所以加一點揣測的內心OS,加一點現代女性議題的套路金句,大家喜聞樂見。
而後者,有八十回原著入木三分的刻畫,失之毫釐便會差之千里。
所以,他們和編劇所想出來的那句找補,才會如此空洞無味:
在我看來呀
她們每一個人都是閃閃發光的
結果就是。
駱教授口中的純粹愛情變成了嬌妻文學。
有意識地拍好變成了無意識的懈怠。
演出結束,罵聲已定。
03
但問題來了。
就像魯迅所說,
《紅樓夢》,是人性的一面照妖鏡
:
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每個人對它都有不同的理解。
那麼。
其實《紅樓夢》的翻拍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甚至前兩年,還有一個叫《天真派:紅樓夢之桃花詩社》的,跟87版原作的評分判若雲泥。
但為何大眾的反應沒有這次這麼激烈?
肉叔覺得,這種憤怒的背後。
原著是一方面。
女性題材,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
是的。
即便被罵,肉叔也要說一句,在這個話題上,我們似乎有些過於敏感了。
我們時常見到有些人拿著一個片段幾張截圖就進行攻擊。
也見到有些人以“誤讀經典”的由頭去舉報,去謾罵。
但問題是。
即便有足夠的“理由”,但是封殺一切三觀不合的行為,與那些狂熱的飯圈文化又有什麼區別?
更重要的是。
任何一顆射出的子彈,其實都會或多或少地帶來恐懼。
而如果把槍口對準女性題材,受傷害的也只能是女性題材本身。
這些年女性思潮崛起。
本來是喜聞樂見。
但遺憾的是,很多時候,其實國內大部分女性題材的創作並不能讓人滿意。
一個簡單的例子。
它們往往會為了“正確”,為了“流量”,而把重心放在一兩句金句式的口號上,而忘了豐滿一個故事,一個角色。
拿前些年的《三十而已》來說。
即便你沒有看過,想必也聽過鍾曉芹控訴男方的神臺詞:
都想避風誰當港啊
但然後呢?
顧佳的獨立人設,要靠手撕小三林有凸顯。
而這個林有有,沒有動機沒有性格身世描寫,只是編劇引發眾怒的工具人。
而爽快離婚的鐘曉芹,也在一連串的求複合後,就原諒了前夫性格上種種的缺陷,人設直接崩塌。
寫再多的金句,也還是寫不好一個具體的人。
為什麼?
因為從危險和收益上來說。
選擇金句,要遠比寫好一個人來得安全而有效。
所以你看《美好年華研習社》。
當林黛玉說上那麼一句“我就美美地來,美美地走”。
當班婕妤說出那句對男權社會的諷刺。
目的其實很明顯,就是要打造一些所謂的金句出來。
而當一個趕潮流式的創作方向加上一些簡化的金句生造時,它給人帶來誤讀的可能性就大大加大了。
於是結尾賈寶玉再喊出那樣“金句”式的口號時。
人們看到的。
不會是反擊,而是蒼白的辯駁。
肉叔並不想為節目辯駁什麼。
它的被罵,只能說“活該”。
只是有些擔心:
如今創作環境已然不太樂觀。
如果女性題材的創作也處於一直驚弓之鳥的狀態,生怕有人會根據某個片段某張截圖而進行舉報的話。
那麼創作的空間,可能會越來越小。
本來就單薄的女性形象,可能會變得越來越臉譜化。
是的,我們可以爭論。
甚至吐槽。
只有在爭論中,我們才能更加理解經典,才能找到更好的創作方向。
但前提是。
切莫以價值觀的名義,去扼殺它。
讓它閉嘴,讓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