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身穿清朝官服，長著長長的指甲，面板慘無血色。臉頰凹陷，雙手平舉，一蹦一跳向前進。

還喜歡用一口尖牙咬人脖頸。

想必這是不少人的童年陰影。

殭屍來襲。

但無論殭屍多麼恐怖，只要有一個男人出現，就會帶來無比的安全感。

一字眉，小鬍子，挺拔的身姿，道袍，道士帽，桃木劍……

他一本正經地搞笑，一臉嚴肅地作法，對付殭屍時智勇雙全。讓人害怕之餘，又能開懷大笑。

殭屍道長林正英，影迷親切地稱他為“

九叔

”、“

英叔

”。

最有安全感的男人——九叔。

在香港電影裡，談到喜劇就是周星馳，說起功夫就是成龍、洪金寶，提到殭屍便繞不開林正英。

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一系列“茅山殭屍片”接連創造票房傳奇，跟風搶拍之作橫行，成功引領“殭屍大時代”的到來，成為一個時代的記憶和見證。

可以說，林正英憑一己之力，將殭屍片帶火。

如今，那個時代早過去了，林正英成了江湖上最後一個“道士”。1997年他去世後，好的殭屍片幾乎看不到了，下一個“英叔”也未曾出現。

龍虎武師

林正英原名林根寶，1952年出生於香港。家中兄弟姐妹六人，他排行第三，幼時家境貧寒，只上了兩年小學便輟學了。

作為窮人家的孩子，他早早就加入了香港一個京劇團，並拜著名的京劇武旦演員粉菊花為師。

上世紀前半葉，大量內地人士南下來到香港，其中包括許多戲劇大師、武術師傅。比如京戲名伶于占元（成龍、洪金寶的師傅），京劇武生袁小田（袁和平之父）等。

當時電影未興，戲曲還有市場，大多數來港的師傅從事著梨園行、武術教拳的老本行。最出名的是“四大名校”，分別是于占元的中國戲劇學校，粉菊花的春秋戲劇學校，唐迪的東方戲劇學校，以及馬承志的中華戲劇學校。

林正英的梨園師傅粉菊花。

林正英與尊龍、惠天賜、董瑋是師兄弟，與于占元門下的洪金寶、元華、成龍等人是同門不同師。

梨園的日子很辛苦，每天就是壓腿，練功，唱戲，等待著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林正英的京劇生涯大概只維持了三、四年，後來經朋友介紹，轉行入了電影圈。

60年代，武俠電影興起，胡金銓和張徹的《大醉俠》《獨臂刀》大受歡迎。這些武俠電影追求華麗的動作和拳拳到肉的畫面，動不動一個人打200人，上天入地翻跟頭，飛簷走壁下懸崖，這就要求從業者必須具備相當強的拳腳功夫。

於是，很多梨園子弟踏入電影行業，成為第一批龍虎武師。龍虎武師並不是人們通常認為的替身。被打的配角，打人的主角替身，演員身後的群演，任何一個需要動作戲的地方，都有他們的身影。

進入電影圈後，林正英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邵氏電影公司當武替，但因為身材瘦弱的原因，是給女演員當替身。這些女演員中，就有在《唐伯虎點秋香》飾演“華夫人”的鄭佩佩。

那是龍虎武師的好年代，撈完武行撈替身，天天有工開。在平均月收入百元的年代，龍虎武師們的收入高達兩三千，一個月買車一年買樓。

可這些都是拿命拼出來的。

在那個沒有綠幕和 CG 的年代，一切動作都要演員親自做出來。據說是只要有五成的把握，龍虎武師就會去嘗試危險動作，每天都像在打仗。觀眾只看到電影裡成功的、倖存的龍虎武師，卻看不到場外重傷的、殘疾的、癱瘓的，甚至犧牲的。

正是這種搏命的精神，讓林正英與李小龍結識。

在李小龍之前，香港的動作電影是花哨的套招，類似於京劇中的武生表演。而李小龍引入了西方搏擊式的動作，出手要快、準、狠，拳腳動作幅度要大，力求“真實”的打鬥。

龍虎武師們需要配合主演的動作，需要學會看鏡頭，需要配合群戲走位，大人要有叫喊聲，被打後需要做出相應的反應，動作也更貼近現實，向搏擊、現代武術靠攏。但這樣註定會傷到武師。

只有林正英不帶怕的。十九歲時他擔任《唐山大兄》的武術指導，主演就是李小龍。在片場，他幾乎成了一個肉靶子，站出來讓李小龍痛毆，一拳打趴下站起來接著打。

林正英與李小龍。

洪金寶在談到林正英時曾這樣說：“他平時也不講話，可是你不能讓他喝酒。因為他一喝酒，見誰都打。李小龍來了跟李小龍打……。他在拍戲方面真的是很賣命的一個人。”

吳宇森也曾回憶道，有一次林正英喝醉酒，給人圍攻，打到躺地，也沒有向同行求助，第二天照常拍攝。有一次去警局，被幾個探長毒打，林正英一聲不吭，探長打到手軟，最後贊他好骨氣。

《唐山大兄》之後，林正英成了李小龍的副手。要是林正英不在片場，李小龍寧可暫停拍攝工作。後來，林正英與李小龍合作《猛龍過江》《精武門》《龍爭虎鬥》《死亡遊戲》等電影。

1973年7月，李小龍拍攝《死亡遊戲》期間意外身亡。

當時的李小龍，是香港動作電影的希望，也是所有武師們的精神大哥。巨星之死，猶如地震，足以令龍虎武師這一行沉寂多年——其後的幾年，功夫片產量銳減，電影院全是一水的文藝片。沒工開的武師們改行開黑車，給酒店搬運清潔布草，甚至不得不靠賣血艱難度日。

林正英好不容易站穩腳跟，就被迫迎來人生的轉折。

熒幕巨星

70年代末，林正英加入洪家班。逐漸從幕後轉向幕前。

那時功夫片也在尋求突破。

洪金寶和林正英合作演了《鬼打鬼》，這是一部融合功夫喜劇與鬼怪元素的靈幻功夫片，票房相當好。

《鬼打鬼》電影海報。

低成本製作的《鬼打鬼》大獲成功後，洪金寶接連拍出了《人嚇人》《人嚇鬼》。可以看出，洪金寶開始嘗試將殭屍題材融入 “靈幻功夫片”之中，不過，當時洪金寶等人對本土民俗傳說的殭屍顯然沒有信心，而是打算借歐美的“吸血殭屍”吸引香港觀眾的眼球。結果證明，效果並不好。

後來，洪金寶、林正英等人經過一番研究，發覺西洋吸血殭屍的意念始終無法與他們的靈幻功夫融到一處，便放棄了這一做法，轉而立足本土民俗傳說。

厚積方能薄發，1985年，一部里程碑式的《殭屍先生》橫空出世。

這部電影大獲成功，本來嘉禾以為投了600萬，預計要虧200萬，誰知道最後票房飆到了2000萬，還提名了第五屆金像獎最佳電影。首創就是巔峰，後來再沒有任何一部殭屍電影能超越這個票房紀錄。

《殭屍先生》的故事模式幾乎完全照搬香港功夫片，民初背景、師徒關係等等，但是，加入了大量有關“殭屍”和“茅山術”的細節。殭屍的形象來源於民湘西的趕屍傳說。茅山術中用糯米、墨線、桃木劍、黃紙符降制殭屍的傳奇手法，被“九叔”林正英用極其專業的表演一一施展開來。

這造就了殭屍片歷史上最經典的形象——“九叔”。

九叔。

按今天的標準，林正英幾乎不可能成名。

他的長相併不討喜——眉骨高聳，顴骨高突，眼神犀利。可正是這樣的長相，配上了濃密的眉毛和小鬍子，呈現了九叔內心的剛直和正義，同時不乏一絲喜感。

他的功夫底子也派上了用場，身手敏捷，招式清晰，行雲流水，配上他冷峻的神情，形成了和成龍的嬉笑打鬥不同的風格。

《殭屍先生》一出，便迎來了無數跟風。從1986年到1991年，港產殭屍片大約有一百多部，平均一年二十幾部。

林正英也沒閒著，拍攝了《殭屍先生》的幾部續集，不斷探索殭屍片的邊界：

《殭屍家族》裡的小殭屍有了感情，與孩子們成了好友；

《殭屍家族》裡的小殭屍。

《靈幻先生》大玩功夫法術，惟獨沒和殭屍沾邊，而是涉及了另一類民間傳說中活人被術士施法控制的所謂“行屍”；

《驅魔警察》則把殭屍片與警匪片結合起來……

隨著殭屍電影不斷炒冷飯，市場逐漸低迷。1989年，懷著救市之心，林正英花費兩年時間自導自演了一部《一眉道人》，整部影片搞笑刺激，將西方的吸血鬼融入其中，茅山道長與基督教徒的“雞同鴨講”、茅山術與西方殭屍鬥在一起，別有一番風味。

《一眉道人》的電影海報。

該片票房過千萬，卻因成本太高而沒有盈利。但這種新穎的模式也被很多殭屍片借用，算是為這個題材續命，否則殭屍帝國在80年代末就要落下帷幕。

殭屍宇宙

事實上，林正英並不是將殭屍推向大銀幕的第一人。

1974年，邵氏電影公司與英國公司合拍了一部西方吸血殭屍和“湘西趕屍” 傳說的《七金屍》，可算得第一部土洋結合的殭屍片。由於影片風格怪異，內容雜糅，觀眾不能接受，票房最終慘敗。此後十年，香港鮮有人再敢碰殭屍電影！

因此，林正英最可貴的一點，是利用中國本土元素構建了一個殭屍的世界。在他之後，“中國殭屍”的形象被徹底定了型。

西方的殭屍分兩種，一種是由於生化感染誕生的喪屍，沒有心智，全靠嗜血的本能生存；一種則是吸血鬼，靠吸血獲取生命，有意識，但是懼怕陽光、十字架。

西方常見的喪屍。

中國殭屍則完全不一樣，他們力大無窮，不懼物理攻擊，甚至有的還是金剛不壞、刀槍不入。

在《殭屍先生》裡，林正英做了一番“科普”：“人分好人壞人，屍分殭屍死屍。人變成壞人是因為他不爭氣，屍變成殭屍是因為它多了一口氣。一個人在死之前，生氣、憋氣、悶氣，死了之後就會有一口氣聚在喉嚨那。”

殭屍咬過的人，會中屍毒，變成殭屍，但是並不會馬上死去，甚至還可能有救。比如許冠英飾演的徒弟文才，在被咬傷之後，手指變長，臉上有屍斑。後來師父把他給救了。

殭屍是蹦蹦跳跳的。殭屍指的不只是軀體的僵硬，也包括關節的僵硬，因此沒法正常行走。

《殭屍先生》裡的殭屍極具開創性。

對付殭屍，唯一有效的就是“茅山”道術。林正英根據民間傳說自創了一套包含理論、道具、手勢、姿勢在內的降伏殭屍體系。

《殭屍先生》簡直就是一部中國殭屍應對指南。符紙可以隱身，也可以用來定住殭屍，還能驅除屍毒。沾了雞血、硃砂的毛筆，驅鬼有奇效，還可以畫符。桃木劍是道長最常用的武器，用它斬殺殭屍最為有效。灑出糯米可以震退殭屍，許冠英飾演的文才被殭屍咬傷，為了防止他殭屍化，九叔要求文才在糯米上跳來跳去。因為殭屍靠呼吸辨認方位，所以屏住呼吸是個自救的好辦法。

《殭屍先生》的另一個名字就叫《暫時停止呼吸》。

還有各種奇妙的術法（電擊、火燒、炸彈等），十分接地氣，不得不讓人感嘆英叔天才般的創造力。以至於後來之人在拍殭屍片的時候，發現無法超越，便只能跟風模仿。

可以說，殭屍能在電影史上走出這麼長一條路，離不開這位大師級的人物。

鎮定精幹的師傅配上調皮惹事的徒弟，是香港動作片的一大傳統。林正英的電影也將師徒關係融入殭屍世界中。

《殭屍先生》中，大徒弟錢小豪身手敏捷，是師父鬥殭屍的得力助手，卻意外受紅衣女鬼誘惑，留戀荒宅，此一番插曲，深得民間女鬼傳說精髓，聊齋之味甚濃。二徒弟許冠英調皮、倒黴，骨子裡仍不失正義和勇敢之心，結果被殭屍咬到，屍毒上身，給師父帶來不小的麻煩。

道長的兩個徒弟。

錢小豪和許冠英二人跟著林正英合作了幾部片子，質量都屬上乘。後來，許冠英還獲得了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的提名，不過他覺得憑自己的演技和戲份，應該是男主角才對，所以拒絕了提名。

值得一提的是，2011年11月8日，許冠英在“師父”林正英的第十四個忌日離世，令人感慨不已。

愛與別離

任何流行的事物都有過氣的一天，香港殭屍片最終死在了其唯一的美德——毫無節制上面。

由於太多的粗製濫造，使得觀眾對這類題材產生審美疲勞，再加上王晶的賭片和徐克的武俠片開始大行其道，曾經極受歡迎的殭屍題材竟鮮有人觸碰。

殭屍電影幾乎壽終正寢，但同類題材卻在電視熒幕上開花結果，這要歸功於林正英對這個型別作品的不離不棄。1995年，他與亞視簽約，百萬片酬出演《殭屍道長》，收視率非常理想。

在拍攝這部電視劇的時候，林正英遇到了苑瓊丹。

當時，從《唐伯虎點秋香》的石榴姐到《九品芝麻官》的老鴇，苑瓊丹拿下了“香港第一醜女”的名號。可是盛名之下，是轉型的危機，苑瓊丹也在尋求著出路。

於是，愛情就在這兩人身上發生了。

林正英離過一次婚，還有兩個孩子，自覺配不上小自己十一歲的苑瓊丹。苑瓊丹卻無所畏懼。拍這部劇的時候，苑特地提前跟朋友借了車，要送英叔下班，製造獨處機會，但英叔板著臉說“我有腳自己會走”。

被無情拒絕的苑瓊丹，第二天拍戲的時候狠狠咬了英叔的胳膊一口。

面對對方強烈的情感，林正英有些猶豫，他天性孤僻，不擅表達，不知能否給人幸福。

有一場戲是倆人的吻戲，本來要用替身，英叔親自上了，卻總也拍不出自然的狀態，還是苑瓊丹上前抱住英叔猛親，總算過關。

大膽追愛的苑瓊丹。

1996年初，兩人在一起了，苑瓊丹特地從跑馬地遷居西貢，與林正英共同生活。

可惜，好景不長。

後來林正英又接了一部電視劇，香港叫《一枝花花和尚》，大陸播出時叫《花和尚外傳》。

林正英飾演白英奇元帥。這大概是英叔最為帥氣的一套扮相了。然而，當時很多人不知，由於長期玩命拍戲，加上愛喝酒，他已經身患肝癌……

英叔最後的電視劇。

本來已經和苑瓊丹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拿到肝癌晚期確診書的英叔遭遇晴天霹靂，主動提出分手，但苑瓊丹依然不離不棄。

這時苑瓊丹剛從亞視跳槽到TVB，拍戲忙得團團轉，每天片場和醫院兩頭跑，想照顧英叔到最後。

為避免拖累愛人，一向剛強的英叔，立馬和戀人分手。他搬出了二人的愛巢，躲到一個安靜的地方，由自己的妹妹照顧。由於不想被人看到死前憔悴的模樣，英叔拒絕了一切探視，包括苑瓊丹。

那段時間，苑瓊丹整天失魂落魄，晚上又總是夢見英叔。一天中午，本來要去看房子，結果突然睏意來襲，眯一會兒的工夫，她夢見一個BB機在響，拿起來一看，是說英叔去世了。醒來之後，醫院就打電話給她說，英叔去世了。

這一天是1997年11月8日，林正英與世長辭，年僅45歲。

按照遺願，他的葬禮僅有親朋好友出席，辦得極為低調。

葬禮採用了佛教儀式，由洪金寶、錢嘉樂、午馬等十人為其扶靈。他的遺體被火化並埋葬於美國，他生前最喜歡的長袍、鞋帽及太陽鏡也一同被埋葬。

英叔的葬禮。

英叔走後，影迷寫了一首詩紀念他：

殭屍電影能有幾？一眉道人已無雙！

半碗清水照乾坤，一張靈符命鬼神。

腳踏陰陽八卦步，手執木劍斬妖魂。

黃佈道衣鑄英靈，一世清明正氣存。

手舉濁酒過頭頂，黯然灑淚敬道人。

揮淚灑酒英靈地，道氣長存天地神。

紅繩糯米今猶在，不見當年捉鬼人！

如今，林正英已經離開二十五年了，而殭屍片也成了塵封的回憶。幸運的是，我們見過英叔，不幸的也是，我們只見過英叔。

英叔走後，再無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