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一次在家呆這麼久已有差不多五六年的時間了。在外讀書那幾年,每逢假期我也回家。
只是匆匆來,匆匆去,像是趕去見舊相識。
見面就喝酒,喝完便走人,然後在一個個相似的夜晚中迅速入睡,迅速生活,迅速告別。
卻始終沒有耐心仔細打量這座小城,看看他聽聽他的近況。
對於那幾年的我,
父母不易察覺的衰老,朋友訂婚結婚喬遷生子,小城裡新鮮的物事,
這些瑣事的面目大都混沌不清,如離家的列車外閃爍的風景般一次次地模糊了。
我曾如此熟悉小城,卻常是個只能談談過去的人。
只因每次回家總是醉人的,一切好像都在酒裡。
終於,我有了大把時間,讓自己在這裡好好呆上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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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帕慕克曾說過,每個城市都有那麼幾個熟悉的所在,你的腳常常會帶著你不自覺地來到那裡。
我對那些喜愛的去處瞭如指掌,
不需要地圖,也不需要交通工具。
我選擇一個清冷的早晨,走過幼兒園,小學,中學,乾枯的河流,
曾經熱愛的館子,倒閉的音像店;
那些街道如此熟悉,大聲播放的流行歌曲不再過時,只是來往路人卻大多成了陌生面孔。
我像個年輕的老人,一步步來到鬧市的喧囂中,四下無處歇腳,累了才停了。坐車去登一座山,在那裡坐了許久,從白天的城市,到夜晚的城市。
風吹得人瑟瑟發抖,我只有哆嗦著俯瞰。
在河谷間小城臃腫的核心地帶,許多新修的高樓筆直地站立著,
一入夜,便齊刷刷閃爍著刺眼的燈光,投射出幾分人們心儀已久的繁華景象。
若那些行色匆匆的到訪者不瞭解小城裡人類生活的規則與樂趣,
多半會被眼前的景象迷惑,給它隨意貼上幾個振奮人心的標籤,然後轉身趕路。小城裡的人們生活的規則是什麼?
人總有自己獨特的喜好,喜歡做的事,鍾愛的去處,一切都像是人們與小城各自簽訂的秘密協議。
人們在小城裡生活,他們的喜好彼此交集,城市的空間被這些秘密的協議填滿了。
人們走在一起,找個熟人辦事,和陌生人吹牛,更重要的是去逢迎自己那些經年不變的口腹之歡,對服飾對花木的偏執,或是攜三兩好友前往那些安靜的去處,度過一個不錯的下午。
小城的好與壞,表象與實質,幻想和現實,都在這種默契中被人們接受,容忍,並最終成為它的一部分。
外人要融入小城,總要花點時間。要學習這些規則。
這座小城裡生活的樂趣卻往往與城市無關,而和自然有關。
從小城中任意一處出發,開車半個小時就到達了自然之中。
一到春天,所有的綠色如期而至,人們去爬山,喝醉了酒就紅著臉唱歌。
夏天的傍晚最得人心,清涼得彷彿白日的炙熱從沒來過,
馬路邊上廣場上坐滿了乘涼的人,聊天下棋,任憑蚊子落滿肩膀。
秋日裡河流路過每一個村莊,賦予兩岸的景緻分崩離析的色彩;
晚來風急,白天一日比一日短。
到了冬天,人們又開始期待拉開窗簾的每個清晨,步出酒館的每個晚上,
都有大雪落滿街頭的驚喜。
晚到的現代化不足以徹底改變這些習慣,它只是首當其衝地賦予了小城所有奔騰向前的表徵,使他不得不擺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那裡高樓林立,街道乾淨整潔,街邊攤悄無聲息地隱匿起來,交通井然有序,人們不得不使用地下通道過馬路,小心翼翼地扔菸頭,躲避檢查衛生的阿姨。
新的規則與這裡的生活並不合拍,人們喜歡熱鬧,習慣粗糲地表達自己,重視感情的作用。
而這又無比恰當地反應了人們隱秘的另外一種心理——這是一個多麼充滿自嘲的時刻:
他們對城市生活處處不適,卻又在那積貧乍富的好時日中,渴望迫不及待地去擁抱一種時尚體面的生活。
無需任何教導,人們幾乎是不假思索又輕車熟路地掌握了城市生活最直截了當的那一部分,
在商場進行著大刀闊斧的消費,一到晚上便不醉不歸,整日依靠打牌來消耗那些無所事事的時間。
城市生活被一種最原始的消費主義和最懵懂的酒神精神佔據了主流。
而整個小城中始終缺乏像樣的書店,也沒有真正的圖書館,缺少值得信賴的去處。
和愚昧而簡單的快意一道,小城裡總充斥著一種深深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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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微妙的對峙中,生活著我所有往日親近的朋友。
他們大學畢業後回了家鄉,為生活而努力。家境稍好一些的,父母高高興興地為他們置辦好了餘生所需,吃穿住行一應俱全。
剩下要做的,便是找一份體面的工作了。
什麼工作?
公務員啊。
每一個人如是回答我。
是什麼魔力讓我那些躁動的朋友紛紛變成了公務員呢?
僅僅是想象到他們每日一本正經地端坐在辦公室裡的樣子都足以令我覺得怪異。
言談間我又發現,實際的情況與我想的卻不一樣。
剛入行的年輕人大半會被送去基層,在那些遠一些的鄉鎮
,他們每日被各種繁瑣的事務全面佔據,忙到焦頭爛額常常加班,
乃至於讓他們一到週末便急不可耐地驅車返回小城,趕著過幾天神仙日子。
返回小城的他們已不是學生時代的青蔥少年,
他
們活得衣食無憂,步入城市中產生活的首先是消費水平,
在那些最時髦最新營業的餐館商場酒吧會所之中,往往能偶遇熟悉的面孔。
一樣的故事,不一樣的人。
不少朋友買了車,可惜小城太小,
浪費了馬力也浪費了方向盤帶給人的那種陡然而生的去遠方的衝動。
他們只能開著車在小城中轉來轉去,或是開著車來到健身房,在跑步機上向遠方原地跑去。
這令人發笑的一幕使人困惑,
不知到底是現世的生活劇透了人生,還是這樣的人生隱喻了他們所有的日常生活。
他們變得擅於言辭,事事妥帖,體重上升,視力下降,酒量越來越大,電話響個不停。
只是在酒局上喝得暈頭轉向,才會開口感嘆,
唉,這樣的生活有些太沒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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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是為什麼選擇這樣的生活呢?他們說以前總是羨慕學得好的同學,如今學得好的都在外邊苦苦求生,學得不好的卻回家謀了份公差,過著不錯的日子。
家裡人盼著兒女穩定,緊抓著丟不掉的飯碗,過平常人的日子,離他們越近就越好,你也沒有什麼更好的出路,自然選了這條路。
終年在外奔波生計的朋友顯然動了感情:
有次母親罵他,以前總是讓你好好學習,現在你學好了不回來了,還不如當時任你逃課任你去玩網遊,
你還能留在媽媽身邊。
這是獨生子女的悖論,也是小城的悖論。
對於所有剛剛脫下學生的行頭,前途尚在一片迷霧之中的人來說,這些話題顯然太沉重。
我也深知,在現實面前,理想主義者沒什麼資格去充滿善意地鼓勵他人實現自己那種堂吉訶德式的英雄夢想。
我只能用局外人的目光去打量他們,卻儘量不用局外人的思維去考慮這一切。
每個人早晚都要面對選擇,
這是小城來客的命運。
除了回憶,我和我的朋友們不可能再像以前在一起那樣無憂無慮地生活。
接受這一點很可能是成熟的開始,但為何世間的煩惱卻又總如此相似,以至於在它面前,
我們永遠像是不經世事的小小少年。
終於在看了聽了之後,我才知道,小城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我嘲笑自己以往流於表面的匆匆一瞥,卻不知在這裡的每個角落,人們都在時刻修改自己生活的規則,修改與城市簽訂的協議,
與他們妥協,與他們和解。
連小城本身也在和自己作每日的困鬥。
它深深覺得河谷裡已然容不下自己日益擴張的身軀,於是決意推平四圍群山,在那裡建立一個新的城市。
我不知道在那裡會有怎樣的規則,怎樣的故事,但毫無疑問,他們也會有我們今日的愛與恨,希望與迷惘。
我並非倒行逆施,可心裡卻總盼望小城能帶著些許舊時的習氣,帶著些許頑固的慣性,
讓一批又一批新生的人們腳踏實地地去感受,去生活,
而非沉溺於那些炫目的高大建築和現代化所帶來的幻覺。
若在這幻覺中活久了,沱江上的白塔只能白白倒掉,
帕慕克的伊斯坦布林不過是一堆華麗詞藻的堆砌,
而少年溝口終將丟掉火種,與金閣寺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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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天過去,我又要再次離開。
但我知道,小城馬上將會再一次迎來他的春天。
所有的綠色如期而至,人們去爬山,喝醉了酒就唱歌。
我也知道年輕人都會起床,揉著惺忪睡眼,奔赴自己無怨無悔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