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清淺
《山河令》原著小說《天涯客》裡當阿絮、老溫深入毒蠍老巢，躲在牆下窺探蠍子頭目動靜時，前院響起“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的歌謠。也正是這首情意纏綿的《西洲曲》，讓那兩個為打探追殺張成嶺兇手不惜冒險、頗解詩歌詞賦的人互相確認了彼此，確切地說是阿絮終於接受了那個深信“烈女怕纏郎”的老溫。
劇版裡，沒有這一段，沒有《西洲曲》，更沒有兒時相識、差點成為師兄弟這一段。他們在橋頭上的相遇是首次相見。兩人都是天涯孤鴻，無根行客，初次相見，帶著面具、易著容的阿絮對老溫沒什麼感覺，只知道對方是高手，但不知是何方神聖，他也不在意對方是誰，自己受了酷刑七竅三秋釘為的是過幾天自由日子，好漢不出眼前虧，他跟高人較什麼勁啊，一如劇版中一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而溫客行卻跟劇版中有出入。劇版是初次相見時，老溫見阿絮使出了流雲九宮步，懷疑對方是差點成為自己師兄的人，故緊跟不捨。而小說裡周、溫初見時，阿絮沒有使出流雲九宮步，但老溫和他對了對眼神就知道對方是高手，還從對方那副曠世奇骨裡知道對方易了容，真實樣貌一定沒展現出來那麼不堪，不過離得有點遠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猜測無誤。
小說裡的老溫算是老流氓吧，喜好男色，交了不少男花魁，可那些個花魁都中看不中用，說不上什麼話，裡頭也沒什麼高人。所以好奇心——想確定自己猜得如何，加上猜對後看看有無可能深入交往的期待讓他跟著對方。最終交手無數次，近距離觀察無數次後，他才十分肯定自己猜得是一點沒錯的。但阿絮卻遲遲不肯露出真容，反正他是認定他了，自此再也不去找什麼花魁了，浪子回頭了。
小說裡的老溫就跟劇版中的老溫一樣，對自己憑骨相識人的本事特別自信。而這個能力的由來與他娘有關。他娘谷妙妙是蜀中第一美女，在老溫心中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他從小就喜歡美人，經常要娘揹他，他多次欣賞那背上的蝴蝶骨，但凡看到別人的背影，都去觀摩那蝴蝶骨和相貌的關係，由此有了這本事。
這一段劇版裡有體現，只是不是老溫跟阿絮口述，而是在趙氏義莊裡中了醉生夢死後回到童年，用三歲口吻跟阿絮撒嬌——娘，揹我，孃的蝴蝶骨最美了。邊說邊湊到阿絮背上，想讓對方揹他。
認識阿絮後，老溫跟對方說了好多他小時候的事。一如劇版中的老溫一樣，只要見了阿絮，就喋喋不休地嘮嗑。
“我小時候，我娘逼著我念書，我爹逼著我習武，我們住的那個村子裡，所有的孩子都在外面偷雞摸狗爬樹上房，只有我一個在院裡讀書練劍，非得天都黑下來的時候，才能出去放鬆一會。每次我都是剛剛興高采烈地加入遊戲，別的孩子的爹孃便喊他們回去吃飯了。
我那時候特別恨我爹孃，便和他們賭氣，我爹跟我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等長大了再要用功便晚了。我說，等長大了再要偷鳥蛋打彈珠，可也晚了呀。”
老溫在說“晚了”時，有意在咀嚼那份苦澀，而阿絮又何曾不對這“晚了”品嚐過太多次。小時候的他也不是多聰明的孩子，可能比便宜徒弟張成嶺還要笨些，能終成高手，是經歷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勤學苦練、受過一次又一次的傷與痛換來的。他的皮糙肉厚就是這樣練出來的，別人受傷要躺個半個月，他躺個兩三天就能活蹦亂跳了。好在有這強健的身體，不然估計長明山上救治時就吹燈拔蠟了。
也正這“晚了”，那經歷了多日糾纏的彼此在生離死別面前——那位只有兩三年的命了，都升起相見恨晚之感。
阿絮比起老溫好就好在有個師父教，所以武功路數還是正氣的，沒人教的老溫則是在殺與被殺間自我琢磨出招數來的，所以一旦出手極其鬼魅，招招狠辣致命。不過，阿絮的人生也不太順遂，才十五六歲，師父就沒了，一人帶著師弟抵抗那來自四面八方的勁敵。後入天窗十載，勁敵還在，環境更為兇險，天天在皇帝面前裝孫子，自由自然就更遠了。好在他拿得起放得下，打定主意離開天窗就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出了天窗的他，除了那身武功，什麼都沒有，沒認定老溫前這是他最在乎的東西了。
所以，知道自己經脈已經枯死，便如同老樹打根裡爛了，除去那七顆釘子也無濟於事，反而因為沒了阻力，內力會把已經枯萎的經脈衝斷，直接見閻王去。當大巫跟他說如“若是你將一身功力廢去，或許我能有兩分把握，保住你一……”時，他斷然拒絕。
他跟老溫成長環境很不一樣，一個是在人間長大，一個是在鬼蜮長大，可他們卻互相懂得，老溫說什麼他都能猜出對方經歷了什麼，即使不感同身受，也會悲憫對方，何況很多時候是覺得他們有說不清明的相似的——經歷不同，性情、做事章法卻是如出一轍。
阿絮從老溫教成嶺的三招功夫裡一眼就看出那是聖手溫如玉的秋明十八式，而對方又姓溫，便問對方與聖手是什麼關係，老溫毫不掩飾，直接回答“家父”。當晚老溫還念起了“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從這感慨物是人非的《黍離》裡，阿絮知道對方是感慨自己的父母，可能也是在感慨自己，他父母的結局或許並非如傳說中的歸隱山林那麼美好，沒再損對方，還表達了自己對其父母人品的讚賞和那神仙眷侶般的愛情的嚮往。此外，還肯定地回答老溫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老溫也是這麼認為的，這就得了，他們還是氣味相投的，可以諒解、接受、成就彼此的。
老溫還跟阿絮說起他透過蝴蝶骨認出他那血肉模糊的孃的事——還是好多年前，我在路邊看見一具死屍，頭髮都枯死了，散亂著凝成一團，衣服也看不出原先的顏色，頂著一張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連五官的輪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杆槍從前胸穿到後背，自蝴蝶骨下過，我多瞧了幾眼，一見那對骨，便知道，這生前定是個絕世美人……
在劇版裡，老溫也多次說起蝴蝶骨的事，還說過他孃的死，只是描述內容較小說減了些恐怖內容，如“鼻子被削”等。
阿絮當時就懂——這麼多年後，仍把一個死人的模樣特徵記得那樣清楚，連穿的是什麼，頭髮怎麼樣都複述得分毫畢現，必然已是回憶了無數回，已經刻在心裡，一回又一回地裝作若無其事、東拉西扯的樣子說出來，唯恐自己忘了他的模樣。
老溫三十年的人生，阿絮是直到趙敬、莫懷陽率武林各派攻打鬼谷、重傷老溫後，才從老溫口述裡知道的。
老溫父母為了遵守對容夫人的承諾，保守武庫秘密，躲進鄉村提心吊膽十年，並在那裡生下了老溫。老溫九歲那年，趙敬暗中勾結鬼谷把整個村子毀了，聖手夫婦戰死。他為了活下來，為了復仇啃了父親的肉，讓鬼谷的人以為他是做小鬼的料。進了鬼谷——一個弱肉強食的地方，他前十二年拼命地活下來、往上爬，幹掉了老鬼主，自己當上了鬼谷谷主。
可日子卻未曾平靜，那是鬼谷，規矩就是要麼殺人，要麼被人殺，要活下來必須時刻比別人強。但即使是比別人強，那些被自己踩在腳下的弱者也會時時刻刻伺機反殺、上位。所以坐在鬼谷谷主位上的八年，他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沒過過一天輕鬆的日子。前鬼谷谷主喜歡歌舞昇平、前擁後簇，他是做上老鬼主的近侍後尋機宰了對方的，為避免效仿者出現，他所呆的閻王殿只允許阿湘一個人在，不輕易讓旁人靠近。還大玩平衡術，扶植喜喪鬼孫鼎，與蠢蠢欲動的無常鬼、吊死鬼分庭抗禮。
再後來誘導吊死鬼去偷武庫鑰匙，尾隨將他幹了，屍體、武庫鑰匙一起毀了。進而以捉拿叛徒之名驅逐鬼谷中人出谷，把武庫、琉璃甲、鑰匙的事鬧得全武林都知道。這樣那垂涎武庫三十餘載的趙敬也會行動，會帶人來剷除鬼谷，到時候他就可以看狗咬狗的好戲了。他知道鬼谷內外的人都會在內心盤算小九九，都想當黃雀，得知毒蠍的存在後，也知道那蠍子頭會做黃雀，但他不怕，只要能把這些人一併送進地獄，死又何懼。
好在阿絮沒閒著，沒一直呆在客棧裡等葉白衣，等他，料定最大的賣主蠍子頭不會放著便宜不撿，趙敬、無常鬼、喜喪鬼為了武庫都花了重金向蠍子頭買殺手，蠍子頭不是省油的燈，豈容他人得到武庫。所以暗中跟蹤蠍子頭，最終救出了老溫。儘管開始時很煩這個人，一直跟這人吵吵鬧鬧，可現在若沒這個人纏著好像日子也沒啥意思了。
老溫不怎麼知道阿絮的事，只知道阿絮是前天窗首領。阿絮因職業習慣，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沒像老溫那樣對往事碎碎念個不停。有時候聊著聊著也會聊幾句以前的事。不過沒關係，過去的事並不那麼重要，他懂他，願意跟他一起就夠了。所以阿絮在長明山上接受大巫救治，昏睡的三個月裡，他自己都想好了，阿湘不在了，如果他的阿絮也沒了，那就跟著他們到陰曹地府吧。
好在，阿絮最後醒過來了。因為遇到了彼此，認為可以成為知己，就思磨著“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在那長明山上陪著要在極寒之地生活好長時間以療養內傷的阿絮。老溫之前跟阿絮感嘆的“我這一輩子，想快快活活玩的時候，沒能快活。等長大一點，想跟著爹孃習文學武了，又沒人教了。你說豈不是十分不合時宜？”可以收回了，阿絮的出現，讓他合時宜起來了。他跟阿絮、成嶺一起住在長明山上，如同他們山居在龍淵閣時一樣，如他說的他們像一家人，有了家就可以好好過年了……
小說裡知己相交的場面更打動人吧。劇版里加入師兄弟的身份，就不得不讓人懷疑雙方多次為對方出生入死到底是出於知己的情份多些，還是師兄弟的情份多些。好在設定阿絮這個角色時是在得知對方是甄衍、鬼主之前就把對方視為知己。當然，新增師兄弟的身份的一個好處就是讓劇情看起來溫暖些，算是給悽慘的老溫的童年一段美好回憶，讓兩人的知己情外，再多一份師門之情。
再有就是劇版把老溫、阿絮兩人不正經的大部分情節都去掉了，還賦予兩人不少救贖、仁義的戲份，讓兩人的形象高大起來，與那份知己情相得益彰。這點還是十分值得肯定的。
《天涯客》《山河令》是兩個男人的故事，可卻是同一種情感。想必多次刷看《山河令》的人，由劇及小說或由小說及劇的人，在深深中毒下，並不在乎這是男人跟男人，還是男人跟女人的事吧，只渴求哪天也能擁有這樣的幸運，遇上那個懂得自己的人，相互奔赴、相互撫慰，不管走到天涯還是海角，總有個人陪伴著、關心著，一起喝喝酒、鬥鬥嘴、掐掐架。
不過，大多數人終究沒有他們的那份幸運，無數個萍水相逢裡並沒有遇到對的ta。但我們又那麼渴求這樣一個人，那樣一份情感，得不到嚮往總還是可以的吧，因此才會如此深中老溫、阿絮的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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