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看見過一句話,印象很深,說的是愛情。原話是:
“可這種不傷及身體髮膚的報復,何嘗又不是一種強烈的愛。”
我想,這話拿來形容
郭芙
也很貼切,只消改動一點——因為她那種傷及身體髮膚的報復實在是一種太強烈的愛了,簡直噴薄到不知所措無所適從。
愛到迷心迷性,這是我現在對郭芙的評價。
很多書迷在神鵰裡最厭惡的不是那些所謂的壞蛋,沒多少人討厭金輪、霍都,也沒多少人討厭趙志敬、甄志丙,討厭郭芙的卻比比皆是。
那麼郭芙,作為郭靖黃蓉的長女,貌美驕傲,一向養尊處優,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是不該處處排擠楊過?不該斬斷他的右臂?還是應該說不該愛上他、不該一直愛著他。
郭芙嬌縱蠻橫,可她愛楊過不假。直接證據就在書中第三十九回,襄陽混戰,楊過犯險救下耶律齊,郭芙對楊過咬牙切齒的恨惡終於鬆動,她終於停下來看了一看自己的
心——
“二十年來,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楊過,總是將他當作了對頭,實則內心深處,對他的眷念關注,固非言語所能形容。”
這個傻丫頭,她唯一的錯其實是蠢。她竟把愛生生表現成了憎,搞砸別人的生活、搞砸自己的感情。這也就怨不得世人責怪,縱使悲哀。
相較郭芙的愚蠢,她那人見人愛的妹妹郭襄可謂冰雪聰明。
提起郭襄,我們總要第一時間想到“一見楊過誤終身”,這句詩簡直就是郭襄的代名詞。雖然誤終身的不只是郭襄,郭芙、程陸姐妹還有小龍女當真每一個都誤了,但
是,郭襄之誤卻最教人心痛。
要說郭襄令人痛惜的原因,不過有三。第一是年齡,第二是性格,第三在時間。
風陵夜話時郭襄年不滿十六,那是她第一次聽說神鵰大俠的赫赫俠名。
可誰成想,僅憑一時三刻的零星故事,就讓年幼的她愛上了那位神秘的孤獨俠客。
再沒有什麼感情比一個小姑娘的愛慕來得更純粹了,她是如此熾烈而熱情,令我想起《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兩個故事中的小姑娘是如此相似,竟都“毫無閱歷毫無準備”,一頭栽進命運。
郭襄的命運自然是楊過
,風陵破廟中明滅的火堆前,她的眼眸因為他而熠熠如星,尤其知道他在她剛出生時便抱過她後,更是歡喜不勝。
看似簡單,沒有理由,近似痴迷,對楊過的幻想和仰慕從那時起就像是在她年幼的心裡種上了一枚毒瘤。愛之一字,於郭襄而言,不僅是無師自通,而且日以繼夜瘋狂滋長。
如果郭襄當真早生二十年就好了,如果郭襄當真做個“大龍女”就好了。如果沒有辜負就好了。
可是輪迴幾場將心對月又有何用?命數早定,得與不得誰得誰不得都有天意,郭襄是不能擁有楊過的愛的,這跟林黛玉必須死是一個道理。她的性格早已註定了她的一生。
說到性格,郭家姐妹真是沒有半點相似之處,郭襄不似郭芙心高氣傲,也不似她蠻狠霸道,小郭襄不但對世事充滿了好奇,對世人也都滿懷著善意。她的靈動和執拗像極了她外公的高才和固執,一點不愧“小東邪”的稱號,更何況,她還如此善良。
但其實,郭襄的善良也成了她最要命的一處脈門,這種善良註定她一生相思相念、漂泊浪跡。
郭襄最大的善良表現在她“不爭”,或者就說成是“讓”。楊過於小龍女的痴情,她是看在眼裡愛在心裡,但這個玲瓏心思的小姑娘十分尊重先入楊過心的主人,從來不存絲毫取而代之的心思。
雖然偶爾也會“可惜”、“倘若”,可對於一個十六未滿的小姑娘來說,她該是承受了怎樣的悲辛,又做到了多少成年人都無法做到的大度和成全。
如果蒼松沒有枝椏,鐵樹開花,風陵渡的雪不再融化,那這場亙貫南北的漫漫相思也許就不會有開始的一天。
然而一切都已發生,並且照著既定的軌跡蜿蜒而去,郭襄求不得雙全法,只能皈依。
於是,十六歲以後的漫長歲月裡,多少眷念耿耿,都不可說。
所幸,她如此單純美好的感情楊過是瞭解的,記得十六年約滿的絕情谷中,楊過萬念俱灰顧無可顧翻身跳崖,郭襄不假思索緊隨躍下。
彼時楊過就在谷底看著郭襄跌入潭中,眼見形容尚小的她凍得牙關輕擊還苦苦勸他活命。我想來想去,覺得楊過彼刻剛從生死線上走過一遭,聽見小姑娘的掏心話時必定有痛哭的衝動。
先生言語少而練,他從不愛寫過於累贅露骨的悲或喜,可他也有情,他總是把情悄悄地掩在隻字片語之下,淺淺地,體態輕盈洞徹心骨——
“楊過心中一動:難道她小小年紀,竟也對我如此情深?想到這裡,雙手微微顫抖。”
長久以來,我都十分感謝楊過沒有接受郭襄,感謝他顫抖的手和聲音,感謝他長嘆的那一口氣,我感謝他內心的真實震撼和深深動容。
只此一點,郭襄那漫漫幾十年的悲辛思戀啊,當真足堪告慰。
如你所知,在《神鵰》和《倚天》之間存有長達八十年的空白,其中究竟有何故事,我們無從知曉,先生私心要將這段空白摺疊收藏好,留給我們以無盡遐想。
於是,關於郭襄,我們知道的,就只是從後文中嚼出的點滴——
襄陽城破之後的孑然一身、有意無意兜兜轉轉的江湖浪跡,四十歲時的大徹大悟。以及悱惻一生的孤獨相思。
人一生的愛是有盡的。
說到底,楊過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許了郭襄那三枚金針、三件禮物。
十六那年的三件禮物太過珍貴,煙花耀眼滾燙,直將少女一顆涼薄的心溫熱炙烤,並且伴隨著一路炸裂式的燃燒,飛蛾撲火般悲壯燦爛。
她就彼在頃刻之間耗盡了一生的熱度,順帶著透支了一生的衷情。
而那三枚金針,晶瑩幽長,無形中把她一生的命運與他相扣,熔鑄釘死,絕了鬆動的可能。
這就是我們長長久久誦唸的“一見楊過誤終身”了,十六那年,郭襄風陵渡劫不成,便只好賠上一生情動。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不曾有錯,襄陽一別,天涯殊途,究竟幾多寒暑。
自那以後,我的相思遍灑江湖,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你行經處。
於是你應該懂得了郭襄,四十之年,大徹大悟,青燈未冷,不嗔不爭。
她的一生願賭服輸,愛得豪氣干雲、乾乾淨淨,多少前塵苦果,統統自釀自嘗。
這年復讀《神鵰》,才第一次真正體味了老師曾經反覆教導的一句話,那原是查先生寫在故事之前的警言——
“世事遇合變換,窮通成敗,雖有關機緣氣運,自有幸與不幸之別,但歸根結底,總是由各人本來性格而定。”
如今再看那故事中的男女,其實都走不出那句話罷。
人各有性,幸不幸終究是次,命運還是由各人性格本身決定。
想到這裡,我也就瞭解了郭襄的孤獨餘生,瞭解了郭芙一生的不安,也瞭解了楊過種
種悲苦的前因。由是我也難得有半刻燃犀,一瞬間洞若觀火。
塵俗事,因緣早定,超拔與否終究是虛,不過各嘗各悲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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