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初,在宿舍吃著外賣、追著劇的我,接到母親的電話。
電視劇正演得激烈,耳邊是母親嘮嘮叨叨的囑咐聲,帶著倦怠與疲憊。
我有點不耐煩,打斷她:“你吃了沒?”沒有聽到預想之中的回答,反倒聽見了一聲“醫生!”
“你在醫院幹什麼?”我納悶地問。
沉默良久,母親才再次開口,帶著哭腔:“你爸在工地上幹活,從十五米高的架子上摔下來,肋骨斷了好幾根,右腿骨折了。”
“什麼?!”我愣住了。
那個在我印象中強壯如鋼鐵一般的父親,受傷了!
“他叫我別跟你說,免得打擾你學習……”
宿舍裡食物的香氣還沒散,桌上的外賣成了殘羹冷炙,紅油四分五裂地凝結在盒子裡,像被刀劈出裂痕的厚重的盔甲。
電視劇不知何時一集終了,廣告聲一陣一陣,在狹小的空間迴盪。
我回過神,心中一片惶然,聲音艱澀:“現在怎麼樣了?”
母親卻安慰我:“你別擔心,沒什麼大事,養幾個月就好了。”
我鬆了口氣,道:“讓他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生活費我會自己想辦法。”
“你好好讀書,這些事不用你操心。”母親說畢,匆匆結束通話了電話。
我怔然地望著電腦螢幕,花花綠綠的畫面印入眼中。我閉了閉眼,腦海中只有一句話:“讀書,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2
讀書當然重要。
畢竟除了要求我“好好讀書”,父親向來對我百依百順。
對於農村家庭而言,讀書是改換門庭的唯一出路。
父親說,我是他的希望。
小學時,優異的成績讓他總是讚歎我是他的驕傲。然後,又說:“你要好好讀書,以後才有出息!”我點點頭照做。
我在懵懵懂懂中
被父親推著
向
前
,跌跌撞撞地走
跌跌撞撞
時光輾轉,如白駒過隙。青春期的我逐漸不滿父親的絮叨,初三,父親也愈加嚴格,不再僅限於每日對我的耳提面命。
我在房間寫作業時,他會以各種藉口進來探視我是不是真的在學習。
我學習累了想玩下手機放鬆,剛拿起手機,他就說:“馬上就要中考了,一天到晚還只知道玩手機。”然後將手機收繳。
我煩不勝煩,起初和父親之間,只是小爭端和小摩擦,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四分五裂的藍色筆記本,孤零零躺在垃圾桶裡。
那個小小的本子裡,承載了我的寫作夢、我的青春與情懷。我把它藏在櫃子的最深處。我不知道父親是如何找到的,又用了多大的力氣將它撕碎丟掉。
在前進的路上。
我終於爆發了!“你憑什麼亂動我的東西?”
父親火冒三丈:“讓你好好學習,馬上中考了,還搞這些閒事!”不等我張口,父親又繼續道:“這麼大了,能不能懂點事!我是為你好……”
我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千言萬語梗在喉間,淚花在眼中打轉,我倔強地望著父親,不肯低頭。
而父親見我冥頑不靈,第一次動手打了我。
那之後,我和父親的關係急劇惡化。也是那個時候,我下定決心,要“好好讀書”,考上大學,遠走高飛。
3
高中三年的時光,改變的不止是我,還有父親。
他很少再嘮叨,變得少言寡語,但每週六下午放假,他會來接我回家,風雨無阻。
家裡什麼好吃的,他都留著等我回去,像小時候一樣。
少女心事與夢想,被丟棄在垃圾桶裡,我的心似乎也隨之一起被撕碎、被丟棄,沾滿髒汙。
母親告訴我,父親挑不起水泥的時候,說想想女兒,渾身又有了力氣。
千百種滋味在我心中流轉,再多的埋怨與不滿,都在奔跑跳躍的時光中淡去。
2019年6月,高溫天氣日復一日,7日,我參加了高考。
偶爾一滴剔透的汗珠從鬢角滑落,啪嗒一聲砸到潔白的卷面上,一縷思緒不由自主地闖進腦海,萬一我高考失利怎麼辦?
我不想再復讀一次,考大學的夢想依舊,父親也成了另一個我不能輕易言敗的原因。
我抬眼望向窗外,烈日炎炎,空氣扭曲著,蟬鳴聲也有氣無力。父親仍在工地上勞作。
我能想象出他的狼狽,佝僂著腰,一身被汗水浸溼看不出顏色的工裝,上面沾滿水泥,灰塵佈滿頭臉,臉上的汗珠不斷墜落,留下一道道黑印子。
他再也沒有動過我的東西。
高考之前最後一個假期,他說:“么兒,你要好好考,考上大學,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莫像我們……”
父親聲音沙啞,風吹日曬的黝黑的臉上帶著苦笑,說著說著,便緩緩低下頭,粗糲的指尖摩擦著已經脫線的褲腳,陷入沉默。
考完過後,我沒有想象中的興奮與激動,那個下午,就像無數個昨天一樣平常。
4
我坐在考場上執筆灑墨,父親在工地上揮汗如雨。
每一個深夜都輾轉難眠,睜著眼望進黑暗中,大腦放空,像是什麼都沒想,卻又有一幅幅畫面快速在腦中閃過,我抓不住任何一幀。
成績出來的那天,父親從工地上趕回來,風塵僕僕,一進門就開口問我:“么兒,查了成績沒有?”
“網太卡了,登不進去。”我故作平靜地回覆,父親的情緒卻比我更為焦躁和激動,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粗糙的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出來了,我過了一本線!”緊繃的心終於放鬆下來,一切塵埃落定,我竟渾身無力。
父親啊了一聲,跑過來湊到我的手機螢幕前,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臉龐因為激動而漲紅,“太好了!太好了!么兒,你是我的驕傲。”
母親說,那天晚上,父親興奮地翻來覆去一夜沒睡。
上大學那天,父親把我送到車站。
人潮擁擠,他扛著我的行李,艱難地往前走,我跟在他身後,無意間視線瞟到了他的後腦勺,才發現那裡已經白髮叢生。
龍應臺說:“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訴你:不必追。”
小時候,在過年熱鬧的餘韻中,我淚眼朦朧望著父親揹著行囊遠走他鄉。
如今換成我上大學了,父親則是一次一次在家鄉的車站,目送我離去。
等待,是這世間最折磨人的一件事。
5
考上大學,“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我在寬鬆又豐富多彩的大學環境裡“醉生夢死”,忘了父親的囑咐,也忘了他的艱辛。
不再有人時時刻刻盯著我學習,上課時我放心大膽地坐在最後一排玩手機,偶爾還肆無忌憚地逃課回寢室睡覺。
通宵打遊戲更是常態,常常睡到下午才起床,吃飯叫外賣,每個週末都和朋友一起到處去“嗨”,我在燈紅酒綠中迷了心智
直到父親出了事!
突如其來的意外,敲醒了我昏沉的腦子。我恍然間發現,我的所作所為,正把父親的驕傲踩在腳下。
接到訊息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父親滄桑的面容,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黑暗中,我盯著天花板,內心不光是自責與懊惱,更有一種無力感像藤蔓一般,緊緊將我束縛。
父親肩上負荷著我的生活,當他倒下,誰又能承擔年邁的他,和我的未來?除了我自己,別無他人。
我不再通宵遊戲,開始上課坐前排,生活變成了在寢室、食堂、圖書館三點一線。
後來我給父親打電話,詢問他的身體狀況,他連道沒事,過了好久,才吐出幾個字:“好好讀書。”
我沉默了一瞬,回答:“嗯。”
我的父親,他只是和世界上千千萬萬的普通父親一樣,固執地用自己的方式,深愛著他的女兒。
那比山河更無言的身影,與我漸行漸遠。
備註:“么兒”,是川渝地區對家裡最小的孩子的愛稱。
作者簡介:我是木懿,正在文字的海洋裡潛水,渴望和藍鯨一起流浪,然後化身孤島。
卿久寄語:父愛無聲且深沉,我們可將上文與這篇男生寫父親的文“請收下這懷揣著矛盾的愛。”對比著閱讀,2篇文章都值得一品再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