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7年，深夜。

鉛山的秋風已是颯颯而起，刮過打更人的耳旁，也吹過青石鋪就的步道。在這個靜謐的秋夜裡，步道深處的宅子中，辛棄疾直直地躺在病榻之上。

他並沒有睡著，只是呆呆地出著神，好似追逐著屋樑椽頂間縈繞著揮之不去的草藥味道。夜已深了，只有一個昏昏欲睡的小廝陪在他的身旁。外面的風聲吹入辛棄疾的耳中，好似金戈鐵兵的碰撞聲，又像是年少時手下兄弟吃酒划拳聲。那聲音又漸漸嘈雜起來，像是變為了廟堂之上反戰文官對他的詰問，手下士兵應戰金兵時的敗退聲。

辛棄疾掙扎起來，一下子抓住身旁小廝的手，不顧那力道之大讓小廝發出的一聲痛呼，辛棄疾久未盡食水的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

“殺敵！殺敵！”

數聲高呼之後，辛棄疾的手也漸漸地癱軟下去。落針可聞的宅子裡又恢復了死一樣的安靜，床前的一豆燈火依舊在幽幽地燃著，辛棄疾的生命，卻已在此時燃盡，為他送別的，只有無限靜謐中鴟鴞的咕咕叫聲。

1

辛棄疾，字稼軒。在他出生之時，北方就已經淪陷於金人之手。

其時金國統治者也將漢人視作奴僕，不僅強徵漢人土地，還縱兵對漢人燒殺搶掠，甚至在有漢人被逼迫賣兒賣女時，朝廷增加了一項“賣兒賣女”稅。漢人如此慘狀，也使辛棄疾對金人的恨意日漸加深。並對叛逃金軍的漢人十分鄙視。

一日一個女真千戶來到辛家，逼迫辛棄疾的祖父辛贊用酒肉款待他，幾杯酒下肚後，更是驕橫跋扈，侮辱起了辛家的小僮。

辛棄疾見此實在按捺不住怒氣，當即轉身在牆上抽下一把寶劍，幾步到那千戶面前，挽了個劍花，要為他舞劍。

千戶處吃肉喝酒之聲不絕於耳，辛棄疾卻並不受他影響。時而輕點足尖，時而騰挪轉移。舞至興處人餘殘影，劍留劍光，似而人劍合一。正當那千戶聚集會神時，辛棄疾大喝一聲：“看劍！”一下刺劍直指對方，嚇得那千戶面如土色，登時收斂了許多。

2

辛棄疾曾被友人評價“眼光有梭，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武藝自然也很是高強。

義軍輾轉幾年，卻是內部生亂，首領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斬首，做了去金國高官厚祿的禮物 ，給張安國換來一個濟州牧的職位。聽聞此訊息的辛棄疾悲憤異常，當即一人一馬一長刀，身旁只帶五十名夥伴，快馬加鞭奔往濟州去。

晨光熹微，涼風漸起，辛棄疾帶著一小隊人馬緩蹄慢步，向金營走去。正是張安國慶賀上任，大擺筵席之際。張安國帳中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之聲不絕於耳。這遮掩了辛棄疾的形跡，而放鬆警惕的張安國自以為帳外五萬金兵可護他周全，也是毫無察覺。

辛棄疾等人馬蹄下踏著酒筵殘羹，有如神兵天降。辛棄疾長刀一掃一挑，打退前來阻攔的小兵，闖入帳中，拉起喝得爛醉的張安國就縛在了馬上。並放聲高喊：“十萬宋軍將至！諸位何必替金虜賣命？有識之士可隨我一同歸南！”彼時大帳中的萬餘士兵見首領被俘，敵人還有援兵將至，也自是六神無主，隨著辛棄疾一同逃離了金帳。

待奔至建康行營，南宋朝廷審清了張安國之罪，辛棄疾便手起刀落，結束了他的生命，為耿京報仇。

待到歸南十數年之後，滿頭華髮的辛棄疾想起當時情景，寫下了一首《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簶，漢箭朝飛金僕姑。”

3

少時習武的辛棄疾卻不只是粗俗武將，也自有滿腹才華。長期的戎馬生涯讓他筆下文字自帶一股剛猛之氣。

他筆下的劉裕可“氣吞萬里如虎”，回想年輕時的自己則是跨馬橫槊，“橫空直把曹吞劉攫”。長劍可“倚天萬里”，家中盆景也可“湯沐煙波萬頃”。同時，在他的詞中，對那些憑藉溜鬚拍馬上位的小人，暗加諷刺“卮酒向人時，只是先傾倒”；對只欲苟安，不想恢復中原的南宋小朝廷以“剩水殘山無態度”大加嘲諷。

他以詞抒情，也以詞會友。淳熙十五年冬天，友人陳亮來到鉛山拜訪他。彼時白雪紛紛飄落，辛棄疾帶著一壺酒，腳底下踏著碎瓊亂玉，於瓢泉旁縱談國家大勢，他們時而歡笑，時而憂慮。陳亮走時，辛棄疾騎馬相送，送至鷺鷥林附近，雪深泥滑，極難前行。不得已告別友人。

辛棄疾夜半投宿於泉湖四望樓，兀自飲酒時聞得鄰人笛聲悽切，深感孤寂，揮毫寫下一首《賀新郎》：

老大那堪說。

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

笑富貴千鈞如發。

硬語盤空誰來聽？

記當時、只有西窗月。

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

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

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

正目斷關河路絕。

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看試手，補天裂。

辛棄疾寫完便鬱郁回程，不過這氣勢闊大，飽含愛國憂患的詞卻被諸多人所傳唱。過了幾天，回到居所的陳亮偶聞得此詞，當即打馬去往鉛山，再尋辛棄疾去了。

4

辛棄疾初到南方，對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的實際情況並不瞭解。他依舊懷揣著恢復中原的抱負，為朝廷的北伐大業積極規劃，他寫下《美芹十獻》，在江陰為官時認真籌募，精打細算。但南宋朝廷亦是牆頭變換，主和派大多數時間佔了上風。當年的鮮衣怒馬少年郎，最終還是識盡愁滋味，低嘆一句“老大哪堪說”。在湖南安撫使任上時，辛棄疾見當地多盜，民生艱苦，便籌集資金，尋募精壯，以自己少年時的經驗訓練精兵，不久，一支“飛虎軍”就在湖南大地上建立起來。宋史稱其“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這支湖南飛虎軍軍紀嚴明，行動整齊劃一，與當時的宋軍形成了鮮明對比。但當時南宋官員只求私利，互相傾軋，辛棄疾和他的飛虎軍也自然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辛棄疾最終是以“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的理由受了彈劾，解散飛虎軍，罷官回鄉而止。

宦海沉浮，他也意識到自己“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此後的二十年間，多是賦閒在家了。

5

辛棄疾雖然多年征戰，但是也並不是死板之人。除正妻正規化之外，他可考的小妾至少還有七個。賦閒在家時，他飲酒作樂，與妻妾打鬧度日，寫下“嬌痴卻妒香香睡，喚起醒松說夢些。”“有時醉裡喚卿卿，卻被旁人笑問。”的詞句。在旁人好色的非議之下笑答：“自笑好山如好色。”這樣多情的他，也無怪能寫出“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樣的句子了。

同時他也帶著極大的自信與自豪來看待這個世界，他看青山嫵媚，覺得青山見自己也當如此；不遺憾見不到古人，只遺憾古人沒有辦法見到自己。這樣自信又耿直的他，卻在宦海沉浮中壯志難酬，不禁令人唏噓。

6

辛棄疾是曾經羨慕過歸隱山林的生活的，閒居鄉野也讓他痛苦壓抑的情感有所緩解。

燕居時他曾看過溪頭小兒臥剝蓮蓬，也曾探過村邊菜花。秋江上觀驚弦雁避，春日裡聽鷓鴣聲鳴。

但辛棄疾作為少年時曾歷“八百里分麾下炙”的少年英豪，又怎能放下恢復中原之志？他還是醉時會掌一豆燈火，細看落灰的寶劍；面對著繞床飢鼠，夢中依舊是萬里江山。征戰半生，塞北江南，如今已然是華髮滄顏，他卻依然寫下“男兒到死心如鐵”來表明自己的壯志。

他於開禧元年被再次任命啟用，但朝廷依舊沒有北伐之志，只不過是爭權奪利的藉口罷了。辛棄疾的周密計劃，無人聽從，他只不過是一個凸顯北伐出師名號的工具罷了。年邁英雄的一腔熱血又被冷水澆了個透心涼，在言官的彈劾下被再次罷免。待到韓侘胄想要他再次出山時，他已年邁多病，無法征戰。最終在開禧三年的一個秋夜，回到了開頭所寫的場景，口呼殺敵，一代英雄在憂憤之中溘然長逝。

7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年少懷壯志，年老卻是悲歌彈鋏。辛棄疾身處南宋迂腐朝廷之中，依舊不顧打壓，屢次上書，力求北伐。哪怕他也知曉，人困馬乏，後勤不力，一去可能為永別。賦閒時生活閒散，卻還是堅守著自己的責任和使命。雖嘆自身萬字平戎策，只得換東家種樹書，但在聽聞北伐之事時依舊披掛上任。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抱憾終生的他詞作風格多變，題材新手拈來，為後人留下了寶貴的文化財富。

但是，筆者依然還是做著一個夢，希望在南宋恢復中原的前線上，見這位熱血男兒披掛上陣，揮刀殺敵間，成全他念了一生的復國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