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快網

導航選單

黃永玉:你家阿姨笑過嗎?

身世苦難,偶入黃家;主僕情誼,兩代故事。——黃永玉先生溫馨妙筆下曹玉茹阿姨的故事,帶我們走進他的親情世界。

樓上的花盆要砸死人啦!

在北京幾十年,我們搬過幾回家。

先住東城大雅寶衚衕美院宿舍,離學院遠了一點,每天來回花好多時間,後來搬到美院北邊一列宿舍中兩間一套的房間裡,孩子長大了,顯得擠,又搬到火車站前的一條罐兒衚衕裡。

一九六六年的開始和唐山大地震都是在這個時候發生。

遇到一件倒黴事或喜事,不管大小,人都喜歡找出一些跡象或預感。我不參加這類神聊。認為天災人禍該來就來了,難以抵擋又何必預測?

搬不搬罐兒衚衕,地震和一九六六的開始都會發生。跟一個人在街上閒逛,讓七樓或八樓掉下來的花盆砸死了不一樣。他那天那時候不出門就不會被砸死。更不是樓上的人等他經過才故意推下花盆。

我今年九十八了,朋友們有時候發神經稱我這輩子運氣好,掐著手指頭算我度過的磨難當玩笑。聽了這類話我一無所獲,既不飽肚子也不整精神更不感危機四伏。

一句話,大概上天看我自小沒出息,不值得彈撥而已。

假如硬要我承認這輩子總是運氣好的理由也未嘗不是沒有:一、有許多傾心可敬的朋友。二、自己還算是認真在做事。

好,扯遠了。兜回來。

01。阿姨名叫曹玉茹

住在美院北宿舍的時候,我們請了位阿姨名叫曹玉茹。她老家懷柔就在北京附近。是她姨兄帶來的。姨兄認識美院的一個人(這人已經印象模糊)。姨兄在北京工廠做事,是個厚道人,以後日子和我們常有來往。

姨兄說曹玉茹阿姨境遇不好,孤單一個,在北京不認識什麼人。聽說我家請保姆就把她帶來了。曹玉茹阿姨長相算不得好,高大魁梧,臉上沒有笑容,面板綠綠地,站在門口好大一個影子。帶來的隨身行李之外還有架縫紉機。姨兄走的時候說:“她可以做衣裳”。從此以後,我們家有了曹玉茹阿姨。大家生活在一起好多年。孩子長大了,她自己也找到一位物件陳師傅,是在建築公司幹活的,結婚後老陳工作的建築公司在八大處有工程,阿姨住八大處還帶黑妮去玩過。之後他們有了兒子。孩子調皮不讀書,後來到一個廚藝學校學習畢業當了廚師。陳師傅過世了。孩子找到物件,結了婚,阿姨跟兒子媳婦住在一起,聽說日子不怎麼和諧,不過按她的性格,這類小事都能控制得住。

黑妮在國外讀書,每次回來都會去看她。她曾經說過:“可惜我老了,要不然去幫你們看家。”

這話說了就說了,聽了就聽了。現在想來,為什麼不馬上接她來呢?看什麼家呢?我們管你,大家一起過幾年太平日子。

現在阿姨在哪裡呢?要是在也得一百零二歲了。我們都很掛牽她。

02。在潮白河邊坐了三天

曹玉茹的家就在北京懷柔縣,丈夫是當地的游擊隊長,專門打日本鬼子,一次在與鬼子激戰中犧牲了。鬼子進村,把他們的雙胞胎兒子扔進潮白河。阿姨當時回孃家,返家後一個人在潮白河邊坐了三天。之後就進北京找姨兄,託人找事兒做,在縫紉社學過,攢錢買了縫紉機。

曹阿姨在潮白河邊坐了三天

在我們家,有的客人暗地裡驚訝: “你們家這個曹阿姨,怎麼不見笑容?”

我說:“你要是清楚她上半輩子的事,你都笑不出!”梅溪對朋友稱她是我家的“陀螺儀”,起著輪船上穩定的作用。她懂得人生,她也笑,她笑得不淺薄,她有幽默的根底。她喜歡黑蠻黑妮,他們之間有個不成文的約法三章。三人相處有很多話講,值得笑的笑。我們家裡的熟朋友她都熟。紺弩、鄭可、陸志庠、曾祺、苗子、鬱風……來了新茶,問都不用問就給泡上了。一件暗暗使我們吃驚的事是:紺弩見了她,每次都要從座位上欠欠身子。他聽說過她的故事,有次在路上還提起怎麼寫她?詩?小說?還是劇本?“唉!愛,恨,祖國,死,活,在她那裡怎麼都那麼簡單?那麼短?”

有的人來了說完事就走,就紺弩伯、志庠伯、曾祺伯來要快預備炒菜,預備酒。

有次吃完飯,喝完酒,正重新砌上茶,開始聊天之際,她忽然端了一盆熱水過來放我面前說:“黃先生,你都快半個月沒洗腳了!讓大家說說!”

於是大家敞開嗓子說起來!

“馬上洗!馬上洗!太不像話!檢查檢查髒成什麼樣子?”

黑蠻已經念小學了,聽說很淘氣,上午剛被選上班長,下午爬窗子讓老師把班長撤了。等他吃晚飯不見人回來,阿姨二話不說,纏上頭巾出門不到一會兒就把他帶回來了。

“你哪裡找到他的?”

“王府井兒童商店,他蹲在玻璃那邊看玩具。”參加世界兒童畫比賽得了頭獎。學校因為他淘氣沒批准入少先隊,戴紅領巾。原本米市大街小學有人得世界兒童畫比賽頭獎應該開心的,沒想到得獎的是個沒戴紅領巾的淘氣人。做父母的也不好過,開自己玩笑說:“要是像清朝可以捐官,簡直想花錢買條紅領巾。”這事沒過多久,學校通知黃黑蠻可以入隊了。要借美院北邊後勤部禮堂舉行少先隊入隊儀式。

我們全家都很開心。一早買來叉燒包做餡的材料,前一天阿姨就發好面。米市大街小學到後勤部禮堂要走煤渣衚衕轉校尉營好長一段路,只要樂隊號鼓一響,我們馬上就會衝出去,欣賞我家黑蠻夾在隊伍裡的雄姿。

果不其然,號角響了。我們衝到大門口,原來是磨菜刀剪刀的老頭敲臉盆,吹大銅喇叭弄出的熱鬧。

回到宿舍,眼看阿姨剛蒸好的叉燒包全讓大白貓掀得滿地都是。阿姨耐心收撿進竹籮裡,剝掉骯髒皮,準備黑蠻回來吃油煎叉燒包。

黑蠻入隊了!

說時遲那時快,戴上紅領巾的少先隊員黃黑蠻光榮回家了。笑眯眯站在面前,向大家敬禮。這麼快學會敬禮,真不易。

來往的朋友,阿姨都熟,憲益的夫人戴乃迪是英國人,見面也有話講。有一天來了三位日本客人,是來請教一張鈔票上日本皇太子的疑問的。我不懂,便準備帶他們去會見從文表叔。客人剛坐下,阿姨左手抓四個沒耳茶杯,右手提了把舊茶壺,“咚!”的一聲放在桌面上,徑自走了。那意思是說:“要喝自己倒!”

“咚!”一聲,把茶壺放在桌面上

那三位日本客人和那翻譯都稍微愕了一下。我來不及說話,趕忙提起茶壺給三位客人倒茶,晃過這剎那的難堪,別的就顧不上了。後來三位日本客人見到從文表叔,聽到高明的見解都很滿意,走了。跟翻譯和三位日本客人從此都沒有聯絡。世界上彷彿沒發生過這件事。這事紺弩、苗子兩口子、曾祺都聽我說過。紺弩哈哈大笑一過之後說:“算是對三個狗日客氣了!”

03。“妮呀,叫你媽媽來!”

曹阿姨給孩子講的故事:從前有一個窮人,老了,沒人照顧。房簷底下年年都來燕子,銜泥修老窩,孵小燕子。一天,燕子一隻小腿讓人弄斷了。老人看了難過,連忙給它敷藥,捉小蟲餵它吃。七七四十九天,腿傷好了,銜來一顆瓜子放在老頭手掌心多謝。

老頭把這顆種子埋進大門對面肥土裡,沒想到長了個方桌那麼大的大瓜。開啟一看,裡頭都是金銀寶貝。後來的日子好過了,天天早晨吃油條,喝豆漿,中午吃炸醬麵,晚上喝二兩酒,炒菜,滷豬肚,回鍋肉……

隔壁老頭奇怪他日子怎麼變好了?問他,他便講燕子受傷的經過。

那老頭也學著這老頭,上房捉了燕子,弄折了它的腿,連忙假仁假義地給它上藥,講好話,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燕子的腿也好了。老頭坐在大門口等,果然那隻燕子銜來一顆瓜子放在他手掌心。他連忙也種在自己大門對面肥土裡。只等著開花結大瓜。什麼都不做了,天天進城吃喝玩樂,沒錢就掛賬,一副大戶人家有錢人派頭。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那根瓜藤果然結了個瓜,眼看跟隔壁老頭結的瓜一樣,慢慢在長大,當然引來好多城裡人參觀。門口頓時熱鬧起來。老頭還認真忙著泡了茶水招待。

到了長得跟桌面一樣大的那天,參觀的人比十家辦結婚喜事的還多。老頭兒借來把大砍刀使勁一破,什麼都沒有!中間蹲著的白鬍子小老頭站起來,指著貪心老頭說:“嘻嘻!看你欠這麼多怎麼還?”

賒這麼多賬,看你怎麼還?

“我們村有個懶人,大家叫他‘邪蛋’,什麼事都不做,成天睡在娘娘廟後牆根,告訴人家,有兩個藍顏色的小鬼陪他玩,抓著他的手腳晃悠,晃悠,每天都躺在那裡讓小鬼晃悠。肚子餓了,就撿點別人扔在路上的爛東西吃。

有一天,仍然讓小藍鬼這麼悠呀悠地,一悠把他給悠到河南去了。他想家,後來討飯回來,人都不成個人形了。”

娘娘廟後的晃悠

有一天在美協碰⻅張諤胖子老兄,他說孩子得獎,他應該來家賀喜。我說:“別賀喜,幾時有空來家裡吃飯吧!”他老想了想:“不如明天來吧!”我說好。他早曉得梅溪的手藝。

回家告訴梅溪,她說:“這時候你隨便開口請人吃飯,不要說菜,連米糧都是問題。”我聽了這話,想想也是。不過,他是我最早認識的延安朋友,比華君武,蔡若虹都早。一九五〇年前後,黨派他來香港辦事,比如買樂器,一買就是十個八個樂隊的樂器,這規模的生意,把樂器鋪老闆嚇傻了。還有照相機,錄音機,大型電唱機那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東⻄。這不是個人行為,動不動就千千萬萬。張諤住沒多久,只新華社與香港美術界前輩⻩茅、文化界前輩李⻘幾個人知道,我也夾在裡頭知道了。不過我沒問他來香港買什麼,只聽說他在延安時開肥皂工廠的,早年的畫畫行當怕自己也記不起來了。

梅溪就決定明天把那隻不生蛋的老蘆花雞殺了。一說起明天晚上吃雞,黑蠻、黑妮都挺高興。黑蠻第二天上學都特別起勁,黑妮在美院託兒所,要求梅溪早點接她回家。我不清楚讀者諸君清不清楚當年艱苦的面目?不是一家兩家的事;是全國家家戶戶的每一張嘴巴的大事,好稀罕的災難。 所以請一個人吃飯居然敢動刀殺一隻雞,在那時候是要有一點膽子的。

張諤胖大爺來了,喝茶,抽菸(自帶),孩子也興高采烈地回來了。唱著跳著,唸叨晚上吃雞,並告訴張諤伯伯,是隻大蘆花雞。

張諤一聽,蹦了起來: “什麼?殺雞?幹嘛殺雞?帶我去看看!” 孩子唱著跳著牽著胖伯伯的衣⻆去看蘆花雞。 蘆花雞完全不曉得大禍臨頭,死之將至。

張諤從雞籠裡抱起蘆花雞,大聲嚷著: “梅溪,梅溪!這麼好一隻蘆花雞你殺她幹什麼?你,你,你留她生蛋多好!”“ 她好久不生蛋了,留她費糧⻝!”梅溪說。“什麼費糧⻝?你根本不懂養雞,不生蛋要怪你不會養,你知不知道我在延安餵過多少蛋雞?我,我,我今天不吃你們晚飯,我就抱著蘆花回去,算是你請了我的客,我多謝你們,我領情了……”

胖子老兄抱著蘆花雞真那麼鐵心地揚⻓而去。 我們一家四口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曹玉茹阿姨過來說:“今晚上包餃子,別犯傻了。這年月朋友來往好事壞事都容易犯急。張先生說他會養雞我信他,讓他抱去養吧!我們少一頓口福,留蘆花一條命。讓張先生兩老去討個歡喜……妮呀妮,你看張伯伯這人做人多實誠,別怪他讓你今晚上不開心……”

有一天,她叫黑妮:“妮呀!叫你媽媽來!”

梅溪來了,嚇得半死,趕快送她到協和醫院,一到掛號處她就昏在地上,一地血。趕快進行搶救,在醫院住一個禮拜,回老家住了一個月。人比以前還精神。

她腸子方面好像有什麼痔瘡事,自己用剪刀一刀剪了,醫生說:“幸好你們來得快,要不然就沒命了。”

她的姨兄來看她,一邊說一邊發抖。

後來我們搬到火車站罐兒衚衕,有人給阿姨介紹個男朋友,是北京第五建築隊的隊長。姓陳,黨員,也打過日本鬼子。結婚了,曾經住在八大處。

一九六六年了,阿姨還回來看我們,抱在一起哭。叫她別來了。她說:“不怕,我是烈屬,我清楚黃先生是好人。”挖防空洞,做磚坯,我在“牛棚”出不來,家裡缺原料,也沒勞力,陳叔叔和阿姨用三輪平板給我們拉來三車土。阿姨生了兒子常京,常京長大,陳叔叔離世了。我們兩家沒斷過往來,又是好多年過去了。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十八日(黃永玉)

上一篇:繼臺積電與三星之後,SK海力士也將考慮赴美建晶圓廠?
下一篇:深圳人休閒的好地方,擁有最高的室外廣場,很美麗的一座城市公園